一月三十日
今天早晨我收到了您的来信,这是我渴望已久的,您是不是能及时收到我的回信?您还能见到我吗?这是一个幸福的日子,它使我忘记了六个星期以来我所经受的一切,尽管我写回信的时候心情郁悒,我还是觉得好受一些了。
总之,人总不会永远不幸的吧。
我还想到也许我不会死,也许您能回来,也许我将再一次看到春天,也许您还是爱我的,也许我们将重新开始我们去年的生活!
我真是疯了!我几乎拿不住笔了,我正用这支笔把我心里的胡思乱想写给您。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是非常爱您,阿尔芒,如果我没有这种爱情的回忆和重新看到您在我身旁的渺茫的希望支持我的话,我可能早已离开人世了。
二月四日
G伯爵回来了。他的情妇欺骗了他,他很难过,他是很爱她的。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事业不太妙,尽管这样,他还是付了一笔钱给我的执达吏,并遣走了看守。
我向他讲起了您,他答应我向您谈谈我的情况。在这个时候我竟然忘记了我曾经做过他的情妇,而他也想让我把这件事忘掉!他的心肠真好!
昨天公爵派人来探问我的病情,今天早上他自己来了。我不知道这个老头儿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在我身边呆了三个小时,没有跟我讲几句话。当他看到我苍白得这般模样的时候,两大颗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滴落下来。他一定是想到了他女儿的死才哭的。他就要看到她死第二次了,他伛偻着背,脑袋耷拉着,嘴唇下垂,目光黯淡。他衰朽的身体背负着年老和痛苦这两个重负,他没有讲一句责备我的话。别人甚至会说他在暗暗地庆幸疾病对我的摧残呢。他似乎为他能够站着觉得骄傲,而我还年纪轻轻,却已经被病痛压垮了。
天气又变坏了,没有人来探望我,朱利尽可能地照料着我。普丽当丝因为我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给她那么多钱,就开始借口有事不肯到我这里来了。
不管医生们怎么说,现在我快死了。我有好几个医生,这证明了我的病情在恶化。我几乎在后悔当初听了您父亲的话,如果我早知道在您未来的生活中我只要占您一年的时间,我可能不会放弃跟您一起度过这一年的愿望,至少我可以握着我朋友的手死去。不过如果我们在一起度过这一年,我也肯定不会死得这么快的。
天主的意志是不可违逆的!
二月五日
喔!来啊,来啊,阿尔芒,我难受死了。我要死了,我的天。昨天我是多么悲伤,我竟不想待在家里,而宁愿到别处去度过夜晚了,这个夜晚会像前天夜晚一样漫长。早晨公爵来了,这个被死神遗忘了的老头子一出现就彷佛在催我快点儿死。
尽管我发着高烧,我还是叫人替我穿好了衣服,乘车到歌舞剧院去。朱利替我抹了脂粉,否则我真有点儿像一具屍体了。我到了那个我第一次跟您约会的包厢;我一直把眼睛盯在您那天坐的位子上,而昨天那里坐着的却是一个乡下佬,一听到演员的插科打诨,他就粗野地哄笑着。人们把我送回家时,我已经半死不活。整个晚上我都在咳嗽吐血。今天我话也说不出,我的胳膊几乎都抬不起来了。我的天!我的天!我就要死了。我本来就在等死,但是我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简直无法忍受的痛苦,如果……
从这个字开始,玛格丽特勉强写下的几个字母已看不清楚了。是朱利·迪普拉接着写下去的。
二月十八日
阿尔芒先生:自从玛格丽特坚持要去看戏的那天起,她的病势日渐加重,嗓子完全失音,接着四肢也不能动弹了。我们那可怜的朋友所忍受的痛苦是无法描述的。我可没经受过这样的刺激,我一直感到害怕。
我多么希望您能在我们身边,她几乎一直在说胡话,但不论是在昏迷还是在清醒的时候,只要她能讲出几个字来,那就是您的名字。
医生对我说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自从她病危以来,老公爵没有再来过。
他对医生说过,这种景象使他太痛苦了。
迪韦尔诺瓦太太的为人真不怎么样。这个女人一向几乎完全是靠着玛格丽特生活的,她以为在玛格丽特那里还可以搞到更多的钱,曾欠下了一些她无力偿还的债。当她看到她的邻居对她已毫无用处的时候,她甚至连看也不来看她了。所有的人都把她抛弃了。G先生被债务逼得又动身到伦敦去了。临走的时候他又给我们送了些钱来;他已经尽力而为了。可是又有人来查封了,债主们就等着她死,以便拍卖她的东西。
我原来想用我仅剩的一些钱来阻止他们查封,但是执达吏对我说这没有用,而且他还要执行别的判决。既然她就要死了,那还是把一切都放弃了的好,又何必去为那些她不愿意看见,而且从来也没有爱过她的家属保留下什么东西呢。您根本想象不出可怜的姑娘是怎样在外表富丽、实际穷困的境况中死去的。昨天我们已经一文不名了。餐具,首饰,披肩全都当掉了,其余的不是卖掉了就是被查封了。玛格丽特对她周围发生的事还很清楚。她肉体上、精神上和心灵上都觉得非常痛苦,豆大的泪珠滚下她的两颊,她的脸那么苍白又那么瘦削,即使您能见到的话,您也认不出这就是您过去多么喜爱的人的脸庞。她要我答应在她不能再写字的时候写信给您,现在我就在她面前写信。她的眼睛望着我,但是她看不见我,她的目光被行将来临的死亡遮住了,可她还在微笑,我可以断定她的全部思想、整个灵魂都在您身上。
每次有人开门,她的眼睛就闪出光来,总以为您要进来了,随后当她看清来人不是您,她的脸上又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并渗出一阵阵的冷汗,两颊涨得血红。
二月十九日午夜
今天这个日子是多么凄惨啊,可怜的阿尔芒先生!早上玛格丽特窒息了,医生替她放了血,她稍许又能发出些声音。医生劝她请一个神父,她同意了,医生就亲自到圣罗克教堂去请神父。
这时,玛格丽特把我叫到她床边,请求我打开她的衣橱;她指着一顶便帽,一件镶满了花边的长衬衣,声音微弱地对我说:
「我做了忏悔以后就要死了,那时候你就用这些东西替我穿戴上:这是一个垂死女人的化妆打扮。」
随后她又哭着拥抱我,她还说:
「我能讲话了,但是我讲话的时候憋得慌,我闷死了!空气啊!」我泪如雨下,我打开窗子,过不多久神父进来了。
我向神父走去。
当他知道他是在谁的家里时,他似乎很怕受到冷待。
「大胆进来吧,神父,」我对他说。
他在病人的房间里没有待多久,他出来的时候对我说:
「她活着的时候是一个罪人,但她将像一个基督徒那样死去。」
过不多久他又回来了,陪他一起来的是一个唱诗班的孩子,手里擎着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在他们前面还走着一个教堂侍役,摇着铃,表示天主来到了临终者的家里。
他们三个一起走进了卧室,过去在这个房间里听到的都是些奇怪的语言,如今这个房间却成了一个圣洁的神坛。
我跪了下来,我不知道这一幕景象给我的印象能保持多久;但是我相信,在那以前,人世间还没有发生过使我留下这么深刻印象的事情。
神父在临终者的脚上、手上和前额涂抹圣油,背诵了一段短短的经文,玛格丽特就此准备上天了,如果天主看到了她生时的苦难和死时的圣洁,她无疑是可以进天堂的。
从那以后她没有讲过一句话,也没有做过一个动作,如果我没有听到她的喘气声,我有好多次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二月二十日下午五时
一切都结束了。
玛格丽特半夜两点钟光景进入弥留状态。从来也没有一个殉难者受过这样的折磨,这可以从她的呻吟声里得到证实。有两三次她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彷佛想抓住她正在上升到天堂里去的生命。
也有这么两三次,她叫着您的名字,随后一切都寂静无声,她精疲力竭地又摔倒在床上,眼泪默默地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死了。
於是我向她走去,喊着她的名字,她没有回音,我就合上了她的眼皮,吻了吻她的额头。
可怜的、亲爱的玛格丽特啊,我但愿是一个女圣徒,好使这个吻把你奉献给天主。
随后,我就按照她生前求我做的那样,给她穿戴好,我到圣罗克教堂去找了一个神父,我为她点了两支蜡烛,我在教堂里为她祈祷了一个小时。
我把她剩下的一点钱施舍给了穷人。
我是不大懂得宗教的,但是我相信善良的天主会承认我的眼泪是真挚的,我的祈祷是虔诚的,我的施舍是诚心的,天主将怜悯她,她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就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来为她合上眼睛,为她入殓。
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举行安葬。玛格丽特的很多女朋友都到教堂里来了,有几个还真诚地哭了,当送葬的队伍向蒙马特公墓走去的时候,只有两个男人跟在后面:G伯爵,他是专门从伦敦赶来的;还有公爵,两个仆人搀扶着他。
我是在她家里含着眼泪,在灯光下把全部详细经过写下来告诉您的。在那点燃着惨淡的灯火旁边放着一份晚餐,您想象得到我是一口也吃不下的,这是纳尼娜吩咐为我做的,因为我已经有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这些惨状是不会长期留在我记忆中的,因为我的生命并不是属於我的,就像玛格丽特的生命不属於她的一样,因此我就在发生这些事情的地方把这些事情告诉您,生怕时间一长,我就不能在您回来的时候把这些惨状确切地讲给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