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茶花女 小仲马 4938 字 17天前

译本序

巴黎,深秋季节。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我独自一人走进蒙马特公墓,沿着铺满枯黄落叶的小路,一直来到这片墓地的一个偏僻的角落。这里有一座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坟墓,同它四周的那些设计精巧、风格别致的各式墓冢相比,这座墓的外观显得简朴而又单调。不过引人瞩目的是,在它的右侧上方镶嵌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束人工制作的茶花。墓的两侧刻着相同的一句碑文:「阿尔丰西娜·普莱西(1824.1.19—1847.2.3)安眠於此。深切怀念你。」

无论是在法国还是中国,如今知道阿尔丰西娜·普莱西这个名字的人也许为数并不太多,但是读过《茶花女》这部作品、了解《茶花女》这个故事的却大有人在。而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就是举世闻名的法国文学名着《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原型人物,那个动人的、催人泪下的茶花女的爱情故事,就是根据她的经历演化、创作出来的。我在这座墓前徘徊良久,浮想联翩,我想起了阿尔丰西娜·普莱西的一生命运,想起了法国着名作家小仲马以及他的那部不朽的作品:《茶花女》。

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在这个世界上只生活了二十三个年头,但人们可以说她既尝遍了生活的辛酸凄苦,也享尽了人间的奢华逸乐。然而她却始终是一位不幸的姑娘,在她短短的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她从未得到过真正的幸福。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出身微贱,这位诺曼底姑娘家里祖祖辈辈都是贫苦的农民,她的母亲是一位心地善良、克勤克俭的农妇;父亲是一位不务正业的农村巫师。也许是由於生活的艰难,她的父亲性格古怪,脾气暴躁,在家里终日打骂妻子。妻子不堪忍受丈夫的虐待,被迫离家出走,去给一个有钱人家做帮工,后来又跟着这家主人离开了法国,到瑞士去谋生。而这时,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尚不满十岁,但是她的父亲已经让她到农庄里去干活了。

从现有的资料中,我们知道阿尔丰西娜大约在十五岁的时候离开故乡来到巴黎。有人说是她母亲的一位亲戚帮助她离开诺曼底的,也有人说是她的父亲把她卖给了一帮波希米亚人,而这帮四海为家的流浪汉又把她带到了巴黎。不管怎么说,阿尔丰西娜·普莱西来到了一个新的天地,开始了一种新的、却依然是不幸的生活。她起先在一些店铺里打工,过着清贫的日子。然而,聪明的阿尔丰西娜很快地发现,她虽然一贫如洗,却拥有一笔非常可观的、得天独厚的「资本」,那就是她的美貌。这位具有稀世姿容的少女开始涉足巴黎各大跳舞场,并立即成为那些公子哥儿、阔老阔少们竞相追逐的目标。她结识了不少男友,也做过普通商人的情妇,后来又同一位非常阔绰的时髦青年同居了一个时期。这位年轻人就是日后的德·格拉蒙公爵,在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还曾一度出任外交大臣。虽然这位花花公子当时的地位尚未如此显赫,但他已经是巴黎社交界上的一位极为活跃的人物。正是靠着他以及像他这样一类人物的「提携」,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大踏步地跨进了巴黎的上流社会,并很快地成为巴黎社交场上的一颗耀眼的明星。那些王公贵族、百万富翁们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争先恐后地为她一掷千金,提供豪华住所,购买各色珠宝,并满足她的一切慾望。而她则来者不拒,巧为周旋,以她的容貌和肉体为代价,换来了无比奢华的生活。她不仅彻底摆脱了穷困,而且似乎也同贫贱的往昔一刀两断了,她改换了名字,昔日的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变成了如今的玛丽·杜普莱西。

玛丽·杜普莱西无疑是一位天资出众、聪颖过人的姑娘,她不仅具有艳丽的姿容和轻盈的体态,而且风度雍容大方,谈吐高雅不俗。凡是同她接触过的人,都惊奇地发现她在社交场合里始终表现得仪态庄重,对应机敏,从未流露出丝毫的庸俗和浮夸。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同社交场上的其他女性相比,玛丽·杜普莱西具有相当广博的知识和较深的艺术修养。她在同客人们谈古论今,点评某些文学、音乐、绘画以及其他门类的艺术作品时,往往会出人意料地发表出一些独到的见解。许多人对此感到困惑不解,像她这样一个出身贫寒、从未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正规的学校教育的风尘女子,何以会具有如此端庄凝重的气质和不同凡俗的教养?这个答案直到玛丽去世以后才为人们所发现。人们在清理她的财产时看到她的书房里摆满了诸如拉伯雷、莫里哀、卢梭、夏多布里昂、雨果、大仲马、拉马丁、缪塞以及塞万提斯、拜伦、司各特等许多着名作家的作品,可见玛丽·杜普莱西是一位勤於读书,善於思考的姑娘。倘若命运为她提供某种机遇的话,她是完全可能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成为一个颇有出息,颇有成就的新女性的。这也多少能够说明为什么当时法国的许多着名的作家、诗人、画家、音乐家都倾心仰慕她,并千方百计地设法同她交往,这些人在玛丽死后还写下了许多纪念的文章,其中充满了对她的赞美和怀念。可见,在玛丽·杜普莱西身上的确具有某种独特的魅力,而这种魅力是那些仅仅脸蛋漂亮的姑娘难以具备的。

但是玛丽·杜普莱西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她有过许多情人,其中有两个人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一个是一位年过半百的俄国老人德·斯塔凯尔贝克伯爵,他是一位老外交官,曾经做过俄国驻维也纳大使。据说他之所以喜欢玛丽是因为后者很像他的一个去世不久的女儿,他是以父亲待女儿的深情去爱玛丽·杜普莱西的。这显然是无稽之谈,事实上这位伯爵是一位情场老手,他「爱」玛丽当然是为了她美貌。玛丽在巴黎豪华住宅区玛德莱娜大街上的那幢住房便是这位老外交官为她购置的,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玛丽过着贵妇人一般的奢华生活,她每天的大笔大笔的开销也大都是由这位老人支付的。另一个是一位年轻人,也是一位贵族,名叫德·贝雷戈伯爵,他也许是玛丽·杜普莱西生前最后一位关系密切的男友。他不仅成为玛丽的情人,而且甚至打算娶她为妻。一八四六年年初,他们两人一起前往伦敦,在那里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婚礼却冲冲没有举行。这可能是因为玛丽·杜普莱西的健康急剧恶化,但更重要的原因,也许是由於玛丽的家庭背景。在当时的那种社会环境里,像玛丽这种出身卑微的「下贱女人」是不可能跨进贵族的家门,成为这类高贵门第中的家庭成员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在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后不久,关系便逐渐疏远了,但仍然保持往来。而且从现存资料来看,他们的婚约似乎也没有解除。

由於童年时代艰辛生活的折磨,再加上到巴黎之后纵情声色,追求享受,整日不分昼夜地沉湎於饮酒、跳舞、看戏和男欢女爱的逸乐中,玛丽的身体健康受到了严重的戕害。她染上了肺结核,经常发烧、咳嗽、吐血,即使在接待客人的时候也常常咯血不止。按照玛丽当时的经济条件,如果她对自己能够稍加节制,安心调养,她的健康也许会很快地恢复,至少她的病情可能得到适当的控制。但是她却没有这样做,也许她认为来日无多,应该抓紧时间寻欢作乐,所以她常常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男人,对待人生;也许她想尽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有意使用各种手段损害自己的健康,所以人们在她的微笑中,常常会发现一丝忧郁的阴影,其中蕴含着对生活的厌倦和感伤。总之,她的健康迅速恶化,终於在一八四七年二月三日不治而亡。她死后,贝雷戈伯爵在蒙马特公墓里为她买下一块地皮,她身后的葬事既简单又冷冷清清,一切事宜都是由贝雷戈伯爵和斯塔凯尔贝克伯爵两人操办的。一代佳丽,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阿尔丰西娜·普莱西——我们还是使用她的真实姓名吧——是一位不幸的姑娘,也是一个堕落的女人。关於她的不幸和堕落的原因,留待社会学家们分析探讨去吧。这里我想说的是,类似阿尔丰西娜·普莱西这样身世的女性,在古今中外的民间野史上是不乏其人的。在中国,人们往往会用「红颜薄命」这四个字来概括她们的命运,而一提起她们,便会情不自禁地洒下一掬同情之泪或感慨叹息一番。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们的姓名连同她们的花容月貌以及她们的悲惨身世都早已湮没在那些荒丘野蔓、黄土残碑之间了。谁还会再记起她们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同那许许多多沉殁在历史尘埃中的同命运人相比,阿尔丰西娜·普莱西毕竟又是一位幸运者。关於她的故事被演绎成小说,话剧和歌剧,她的一切都同一个举世闻名的艺术形象「茶花女」连在一起。这是因为她同法国文学史上一位重要的作家有过一段感情纠葛,这位作家便是亚历山大·仲马,而中国的读者更习惯於把他称作「小仲马」。

小仲马这个名字,中国读者想必是不会感到陌生的,但是关於他的身世,人们也许不甚了了。这里我们把小仲马的生平做一点简单的介绍,这对於读者们认识《茶花女》这部作品的意义也许是不无裨益的。

小仲马的父亲大仲马是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中的一员骁将,他既是着名的戏剧家,也是杰出的历史小说家。但是在他成名之前,他只不过是巴黎某贵族家里的一名又穷又寒酸的抄写员,那时他刚刚从法国外省来到巴黎,即使连这个可怜巴巴的差事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八二三年,大仲马与社会地位同他一样卑微的缝衣女工卡特琳娜·拉贝相爱并同居,次年七月,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他就是小仲马。由於大仲马与拉贝从未履行过结婚手续,他们的儿子自然也就没有合法的身分,小仲马一直被人们视为私生子。

卡特琳娜·拉贝对大仲马始终一往情深,但随着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的改变,大仲马却逐渐看不起这位普通的缝衣女工了。这是因为大仲马的戏剧创作为他获得了很大的声誉,也给他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他开始出入巴黎的上流社会,整日同那些贵妇人、女演员厮混,而把卡特琳娜和小仲马母子两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卡特琳娜依靠自己缝补衣服得到的那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母子两人的生活。而小仲马则因为是一个私生子,常常受到他人的奚落和羞辱,这对於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来说,的确是一种强烈的刺激和可怕的打击。而这种刺激和打击,直到小仲马的晚年还一直深刻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

一八三一年春天,大仲马与一位女演员同居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位女演员要求大仲马通过法律形式承认女儿的合法地位。直到此时,大仲马方才记起自己还有过一个儿子,於是他找到了小仲马,通过法律形式认领了他。小仲马能够回到父亲身边固然是件好事,但他却不得不与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的母亲分手。这位勤劳而又善良的缝衣女工在失去自己的同居的伴侣之后,又失去了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她辛劳一生,最后却一无所获。当小仲马挥泪离开自己的母亲的时候,他深深地感到人世间的残酷和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