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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的时候,赵少忠就在梦中醒了过来。他梦见那些羊粪豆像红枣一样劈劈啪啪掉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屋子里黑洞洞的,他起身点亮了那盏油灯,在像涟漪一般慢慢扩散开来的光影中,他依稀看见四周新刷上石灰的墙上印着的爬虫和蟑螂留下的爪迹。每天晚上他都能嗅到那种奇异的气味,它是溃烂的老人肌肤的气息,其中混杂着墨汁的香气。祖父萎缩的身影在许许多多个午后的背景中又一次浮现在他的面前。写满蝌蚪般文字的宣纸在他的记忆深处拂动着。有时,他总觉得那个孤傲的老人并没有随着那场秋后的暴雨离开这里,他的影子一直紧紧尾随了他几十年。此刻,赵少忠感到和他挨得很近。他彷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老人那只被岁月削尖的下巴,他那枯枝般突出的骨节,正如他抚摸自己的肌肤——粗糙的皮屑像谷糠一般纷纷脱落。
床边的橱桌上搁着一面铜镜,他注视着镜中苍老的面容,它像一具骷髅和散乱记忆中的某一个时刻连接在一起,它有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它仅仅是那个逝去老人投下的一团模糊不清的光,有如远去的雷电发出的一阵空空荡荡的回响。
河边沉闷的打夯声不时传过来,他感到了床板轻微的震动,隔壁的羊圈里阒寂无声,山羊的叫声一直缠绕着他,许多年前那个充满薄荷叶酸涩清香的初夏此刻变得非常遥远。当他竭力回顾这些往事的时候,他发觉它总是和梦境中的事物掺合在一起。他辨别着那些飘忽不定岁月的影子,就像从一堆白芝麻中拣出沙粒一样感到无所适从。赵少忠隐隐地感觉到,能够把往事与梦境区分开来的不是存积於记忆深处的一棵树木、一束阳光,或者某种萦绕不散的气味,而是山羊的叫声。
那个和往常一样的午后,他来到山后的黄麻地里,那只山羊蜷伏在树林中反刍,熟透的桑葚在桑林的黄土中腐烂,妇女采桑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穿林打叶,从远处一阵阵传过来,他牵着山羊往回走的时候,看见那个女人背着竹篓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
赵少忠将细绳绕在羊圈靠墙的一根木桩上,正准备往外走,那个背着竹篓的女人堵住了羊圈的门洞,她身后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女人将竹篓里的桑叶抖在地上,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我的眼睛里像是钻进了一粒沙子。」女人说。
赵少忠没有说话,他看见女人的眼角有一颗亮晶晶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过,她靠在墙上,从发丛中取下一枚黑色的发夹递给他,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他走近。赵少忠怔了一下,朝门外看了看,走到她的跟前。
女人嘴里吐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他看见女人的腮边残剩着桑葚留下的紫色的水痕,她微微翘起的双唇像一只吸饱了水汁的樱桃。在桑叶的气息中,他啜吮着她身上散发的松脂般的香气,感到一阵阵晕眩。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她翻起的眼皮不时从他手指中滑落。
「我把你弄疼了吧。」赵少忠说。
「没有。」女人说,「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她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女人的身体哆嗦着倚在墙上慢慢地朝下移动。洒满阳光的门洞外空空落落的,回廊下一只筑巢的燕子拨拉下一些草屑和泥块。风将羊圈门吹得嘎嘎直响。女人瘫坐在墙根,用脚轻轻地踢了一下门,它慢慢转动了几下,遮住了屋外的阳光。
在黑暗中,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女人的手指像水一般梳洗着他的手背,把他引入一个更为隐秘的处所。在羊圈里飘浮的膻腥气中,他拼命地抑制住自己想咳嗽的慾望,女人喃喃地对他诉说了好一阵,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女人粗重的喘息声。墙上的泥块扑扑簌簌掉在她的头上。
那只山羊在羊圈里来回蹦鞑着,它侧斜着长长的犄角不时地从身后撞击着他,赵少忠感到后腰麻酥酥的。女人撇得很开的两腿上粘满了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