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本瞟了一眼他的手腕:「把那副镯子脱下来押着。」
「那是我老婆的。」赵龙说。话一出口,他便感到有些后悔,其实那副手镯是从妹妹的梳妆盒中偷来的,他担心柳柳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跟他要。
「老婆?」赵秀才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的老婆在哪儿呀?」赵龙怔了一下,他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又被触动了。他彷佛又闻到夏季飘浮在墨河上空的桉叶的清香。那年,他在墨河岸边的滩头上种了几亩西瓜,过了端午节,他便早早地在河边搭了一个草棚,睡在里面看瓜。一天黄昏,一条从外地来的装蚕茧的大船停泊在子午镇上,等待着蚕房的茧壳长硬。每天清晨他从草棚中醒来,都能看见船上的外乡人从墨河里吊水,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在间断的几场暴雨过后,墨河水位上涨了几尺,可是他对於身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那天,大雨下到子夜才停,阵雨斜斜地灌进草棚,把他的被褥打得濡湿。拂晓的时候,他提着马灯准备回家去睡。他走到大院前,在一道闪电的光亮之中,他看见院门敞开着,感到有些奇怪。他朝自己的卧房走去,和卧房毗邻的羊圈里传来山羊咩咩的叫声。他推开房门,看见妻子和那条大船上押送蚕茧的一个小白脸躺在床上,床边摇篮里他的不到两岁的儿子正在熟睡。赵龙的嘴边滑过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他的老婆在惊慌之中赤条条地从床上跳下来,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倒,抱住了他的双腿,她嘤嘤地啜泣,他的小腿被女人的泪水弄得热乎乎的。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推开了自己的女人,走到屋外,女人「砰」的一声把门关严。在黑暗之中他看见一个人影在不远的地方晃动了一下。
「是谁啊?」那个人影问了一句,赵龙听见是父亲赵少忠的声音,便松了一口气。
「是我。」
「我刚才听见这边有人在哭,就起来看看,」少忠说,「你们又吵架啦?」
「没有,没什么事。」赵龙说。他听见屋里那个小白脸正在慌慌忙忙地穿衣服,皮带上的搭扣发出「窸窸」的声响。赵少忠在夜色中静立了一会儿,便转身走了。几天后的一个晴朗的中午,满载着白花花蚕茧的大船离开了子午镇,赵龙的女人撇下了刚刚断奶的儿子也随船一去不返。村里的几个老人告诉他,他的女人拎着一个蓝布包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中上了船。一连好几个黄昏或早晨,赵龙像一块礁石一样矗立在墨河岸边,对着迤逦远去的河水独自发愣。这件意外的事很快传遍了子午镇的每一个角落。七月初九这一天,村里的媒婆趁着天黑来到了赵家大院,这个前来提亲的老人面对着一言不发的赵少忠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可能引起这个家庭种种不愉快的所有话题,委婉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赵少忠淡淡一笑:「我家大媳妇随船到娘家去了,过不了十天半个月就会回来。」媒婆瞥了一眼像座钟一样闲坐在旁边的赵龙,悻悻地走了。在这一点上,赵龙始终弄不清父亲的用意,赵家也曾暗里出钱雇过几个人到外地去找过她,也一直杳无音讯,时间一长,人们就把这事渐渐地淡忘了。
「你的老婆才不稀罕这副镯子呢,」赵秀才说,「你一个男人家套上女人这些玩艺也不怕别人笑话。」
「你就赊他一回嘛。」王胡子在一边劝道。
赵龙没有吭声,他依然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他正想得出神,感到桌下有人捏了一下他的大腿,老板娘脸上红扑扑的,额头深深的皱纹上搽着亮晶晶的油脂。女人从桌下伸过手来,把一枚银元塞在赵龙的手里,那枚银元湿漉漉的,像冰一样冷,女人的手像水蛇一样光滑,赵龙觉得身上的热气顷刻之间都被那块银元吸走了。他在凉飕飕的空气中打了个寒噤,把那枚银元抛到桌上。赵秀才眼睛一亮:「我说你是哭穷,有钱不肯拿出来。」
天亮的时候,赵龙最后一个离开了酒坊。女人绿袄的侧襟敞得很开,她踮着小脚把他送到门外,在她身后,她的丈夫更生依旧趴在桌上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