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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这事感到困扰迷惑,然则他发现他逐渐变得年轻了,似个年轻人一般。有个女孩特别令他迷乱——虽然他从未跟她说过话——她就是庞贝理发厅右侧最末一位修指甲女郎。她显得娇小、伶俐,乌溜溜的秀发,凝着微笑。她看来十九岁左右,或许,二十岁吧。她穿着薄松的鲑肉色上衣,露出她的肩膀和黑丝缎胸衣。
他每两个星期赴庞贝理发一次。往常,他总有一份歉疚感,觉得对不起他的邻居:名人大厦理发店。而后,第一次,他一把扫掉他的负罪疚感。「他妈的,我不想去那儿就不去那儿!名人大厦又不是负我一个人的!这些理发师可没有给我一点好处!我他妈的想到那儿理发就他妈的到那儿理发去!我可不管人家闲话!我可以义无反顾他帮助人们——除非我愿意。你到任何地方也找不到这样的人。我是义无反顾的!」
庞贝理发厅在松莱饭店地下室,松莱是天顶市最大最气派的现代化旅馆。从旅馆的大厅,顺着晶亮的黄铜栏杆,踩下弧形的大理石阶梯,即到了理发厅。内部装潢着黑、白、赭红色交错的瓷砖,金碧辉煌眩人眼目的天花板,另有一处水池,池中一个女神鵰像不断将水倾注在角形的饰器内。四十位理发师和九位修指甲女郎卖力地工作着,门口有六个衣着鲜艳的服务生殷勤地招徕顾客,谦恭地接过客人的帽子和硬领,领着他们到等候的地方,顺着白色地板过去摆着一块地毯,似一座热带小岛屿,上面放着十几张皮椅,和一张堆着杂志的桌子。
侍候巴比特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神情谄媚的黑人,他把巴比特尊作天顶市的大人物——尊呼全名来恭迎巴比特。然则,巴比特并不高兴。那位他中意的女孩正在另一边忙着。她正为一位衣着考究的男人修指甲,还同对方咭咭笑。巴比特讨厌那个人了。他想着是否再等候一会,但是拒绝庞贝规划下的系统运作是不可思议的,瞬间他心神恍惚地坐入一张理发座上了。
他四周充满奢华、富有、精美的氛围。有个人沉醉在自己脸上所作的紫外线美容中,另一个正抹着润滑油发膏。童仆们转动着神奇的电动按摩机。理发师们从一个似榴弹炮的镍筒内取出热腾腾的毛巾,用过两遍后就不屑地丢弃了。座位前宽敞的大理石台上,摆着上百支瓶罐,琥珀色的、红玉色的以及翡翠色的。同时有两个奴仆来服侍巴比特,令他受宠若惊了——一个理发,另一个抆鞋。假使又有那位修指甲女郎来服侍的话,那可就十全十美罗。理发师一面理发,一面请教他对於赛马啦、棒球季啦,以及柏拉特市长等等的高见。抆鞋的小黑人哼着小调「露营爵士舞会」,按着节拍抆鞋,每抆一下即绷紧发亮的抆鞋布,似拨弄着五弦琴的琴弦。这理发师是个优秀的推销员。他征询顾客的想法,令巴比特觉得自己是个有钱的大人物了,「您喜欢什么牌子的润发乳,先生?您今天是否有时间,先生,做点脸部按摩?您的头皮有点累哩;我可以为您按摩头皮吗?」
巴比特最感刺激就是洗头。理发师在他的头发上搓着浓浓的泡沫,而后(巴比特俯在凹池上,围着毛巾)用热水冲,命他头皮毛孔舒张了,最后再冲以冰凉的水。猛地一凉,炙冰的水冲在他的头盖骨上,巴比特的心脏怦地一跳,胸膛大大起伏了,脊椎骨仿似一条高压电线。这种感觉,蓦地打破了单调无聊的生活。当他重新回座时,他堂皇地打量着四周。理发师奉承似的搓揉着他的湿发,在头上包了一条毛巾,似罩在头巾里,这时巴比特看来极像一位肥胖红润的回教阿拉,高坐在一张精巧的、可调动的宝座上。理发师卑恭地问着(他此刻的态度显示,他本是一位好汉,然则这时被阿拉的显赫震慑得五体投地了),「抆点爱尔德兰油乳好吗,先生?这对头皮很好,先生。上回我为您抆这种牌子吗?」
上回并非这种牌子,不过巴比特同意,「好吧,很好。」
他看到他那位修指甲女郎闲着,心胸抖然发热了。
「我不晓得,我想,我得修修指甲罗,」他用懒洋洋的腔调说着,而后兴奋地盯着她走过来。她乌溜的秀发,凝着微笑,温柔、娇小。修指甲最后得到她的工作台上完成,那时他就可以同她说话,而不必担心理发师听去了。他满心期盼着,抑制自己不去偷瞧她,这时她锉磨着他的指甲,理发师替他刮着脸,抆揉着他那热烫的脸颊,这些好心的理发师劝说像他这般年龄的人该用这用那,所有那些令人快意的玩意儿。一理完发,他就同她面对面坐在她的工作台边,他很喜爱这大理石工作台,喜爱那闪着银光的水龙头的小水池,也喜爱自己能常来这种高级的地方。当她把他的手拉出水池时,他敏感到在温暖的肥皂水中,他触着了她那坚实的小手。他喜爱她那粉红色发着光泽的指甲。他觉得她的手比起朱迪克太太的手似乎更可爱,更加优雅。当她捏着尖利的小刀修着他指甲根的皮屑时,他深感一种疼痛中的狂喜。他挣扎强抑着不去睃索她胸部和肩膀的曲线,那曲线绷在粉红的纱衣底下,是多么凸显。真是个尤物,他想,他得给她一个独特的印象,但他开口时,却十足像个乡下小毛头第一次参加宴会时那般笨拙:
「哦,今天这么工作太热罗。」
「哦,是嘛,真热。上次,你是自己剪指甲的,对吗?」
「是——是,我猜一定是罗。」
「你应该常请人替你修。」
「是,也许该这样吧。我——」
「没有什么比指甲保养得好更令人看起来舒服的了。我总认为,一个人是不是真绅士,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他的指甲。昨天这儿来个汽车销售员,说男人干哪一行瞧他开什么车子就晓得啦。不过,我对他说,‘不用这么笨,’我这么说,‘当他们说自己是个小混混或是一个真正的绅士的时候,本小姐瞥一眼他的指甲就行了!’」
「是吧,也许这有点道理。当然罗,那是——一个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女孩,男人禁不住跑来把手砍下来都心甘情愿罗。」
「是吧,我也许是个小女孩,可是我是一只精明的小鸟哩,我第一眼就能认出好人——我只要瞥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假如我看不出他是个好东西,我同他说话就不会这么坦白啦。」
她凝着笑。他觉得她的眼睛似乎像四月的湖水般的温柔。他很严肃地告诉自己:「总有一些粗鲁的家伙,只因为一个女孩当了修指甲女郎,便认为她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是个烂货;不过罗,话说回来,这人一定是个民主党员,才会如此来看一般人。」他断定这是一位好女孩,一个蛮棒的女孩——虽不是十全十美。他以溢满着同情的口吻问说:
「我猜,一定有很多人想欺负你罗?」
「嘿,噫,我好欺负吗?嘿,听我说,是有一些那种看香烟摊的粗人,认为我是个在理发厅工作的女孩,就可以胡来啦。看他们对我说——说些什么鬼话!不过,相信我,我晓得怎样对付那些鸟蛋!我就给他们来个胡扯瞎指的,问他们,‘嘿,你们以为是在对谁说话?’而他们可就吓跑啦,像碰到梦中的女魔头,而,噢,你不要涂点指甲膏吗?它可以让指甲保持第一次修过一样光亮,用了不会伤指甲的,而且可维持好几天。」
「好,就用点吧。嘿——嘿,真有趣;从这店一开业我就来过这儿,而——」他带着一种戏谑的惊讶说,「——我就是不晓得你的名字!」
「真的?我的名字,真好笑!我也不晓得你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