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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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顶市里,没有一家公寓比「雷维史都克武器」更加简化的了。保罗和姞拉即住在这儿。将床铺推入矮柜内,则卧室变成了客厅。厨房有几个碗橱,每一个都内附一个电炉灶,一个青铜水槽,一个带玻璃冰箱,和一位时来时去的巴尔干女佣,每一样东西都拼凑简化,——除了车房。
巴比特夫妇到武器公寓拜访李尔斯林夫妇。拜访他们可是一桩绝对冒险的事;虽然有趣,但有时令人尴尬异常。姞拉是个活泼、声音高亢、成熟、大胸脯的金发女人。当她和悦时,她神经质地讨人喜欢。她常讥评戳穿人们的伪善。「说的是!」你只好这么说,而面露愧色。她跳起舞来很野,吆叫着要整个世界狂欢起来,然则,舞至一半,她又恼了。她总是突然变得恼怒起来。生命是一场对抗她的诡戏,她恼怒地把这真相爆出来。
她今晚倒是蛮可亲的。她仅仅含蓄地说,奥维罗·琼斯罩一顶假发,奇姆·福林克太太唱起歌来活似爬陡坡的福特车,而天顶市的市长兼国会议员候选人洪·奥迪·底柏只是个浮烂的蠢货(这倒是真的罗)。巴比特和李尔斯林两对夫妇恍惚地坐在硬绑绑铺着锦缎的椅子上,小客厅内有个壁炉空架子,新自动钢琴上铺着一条密织着镶线的锦布,一直待到李尔斯林太太尖叫说,「来吧!我们来乐一乐!取你那小提琴来,保罗,我来教乔其怎样高尚地跳舞。」
巴比特夫妇显得很热衷。他们正计划去缅因的事。而当白璧铬太太堆着一张胖脸笑着说,「整个冬天工作后,保罗是否像乔其一样感到疲倦了?」姞拉随即记起某件创伤,而每当姞拉·李尔斯林一想起某个伤疤。整个世界便凝止了,直到要扯出了什么来作罢。
「他会疲倦?不,他才不疲倦,他就发疯呢,就只那样!你们以为保罗是多么讲理的人,噢,是啦,他喜欢装得像一只小羊的模样,可是他臭硬得像头驴。噢,如果你们得跟他生活一块——你就会发现他是多么迷人啦!他整天装出一副乖样子,私底下专搞他自己的鬼。而我,却赢来一个凶巴巴的老泼妇的美名,可是,如果我不偶尔发发火,寻些事来做,那我俩早就闷死了。他一向就懒得到那儿去,而——噢,就说昨晚好了,只因为车子坏了——那可也是他的错,他早该把车子送到服务站去检修一下电池——他就连搭电车上街看电影也不肯啦。后来我们还是去了,又偏偏碰上一个那种凶巴巴的司机,而保罗啥也不管。
「我站在候车台上,等人家挪一下好让我上车,而这畜生,这个司机,竟对我喝说,‘快啊,你,上呀!’噢,我一辈子从未碰到任何人敢对我那样讲话!我多么吃惊,我就面向他说——我想一定搞错了,所以我十分客气地向他说,‘你同我说话吗?’而他竟又对我凶喝说,‘对!就是!你让整部车子动弹不得!’他这么说,而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一头肮脏的、没有教养的猪,对他白客气了,所以我就直直站着,定定地瞪他,然后我说,‘我——很——抱——歉,我无意那么做,’我说,‘是我前面的人,他们不肯挪动上车,’我说,‘此外,我要告诉你,年轻人,你是个下贱的、满嘴脏话的、没有礼貌的混小子!’我说,‘你一点也不绅士!我一定要告发你,我们走着瞧!’我说,‘看看一位淑女是否被一个穿制服的醉鬼所污辱,还有,我得麻烦你,’我说,‘把你那些烂污话吞回去。’那时,我等着保罗出来表示他还是半个男人,至少会护我一下,而他只呆站在那儿,假装没有听到半句话,所以我就对他说,‘喂,’我说——」
「噢,别说了,别说了,姞拉!」保罗低哼着,「我们都知道,我是一个软弱的男人,而你是一位温柔的少女,这样就得了,别再说吧。」
「算了?」姞拉的脸扭曲着,似那神话中蛇女梅德莎,声音似一把腐锈的铜刀。她浑身充满了一种正义,和由之而来的悲愤,二者所感受的喜悦。她是一位改革者,而像每位改革者一般,借道德之名而沉淫於恶行中。「让它算了?如果人家知道有多少事我就这样让它算啦——」
「噢,别这样欺人太甚。」
「对,如果我不欺人,那你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你会在床上赖到中午,然后拉你那鬼小提琴,搞到三更半夜!你天生就是懒,天生软弱。天生就是没出息,保罗·李尔斯林——」
「噢,再别这么说了,姞拉;你说这些都不是真心的!」巴比特太太抗议说。
「我还要说,我每个字都是真心话!」
「噢,现在,姞拉,这是什么话嘛!」巴比特太太露出那种母性的惊诧的模样。她并不比姞拉年长,但她看来似乎如此——至少粗看之下如此。她显得安详、发福而成熟,而姞拉虽四十五岁了,却显得如此白皙苗条,你只晓得她的年纪可能比外貌大些。
「说保罗可怜这倒是真的!如果我不盯着他,我们早就可怜兮兮,早就住在救济院了!」
「哦,听我说,姞拉,乔其和我刚谈起过,保罗整年辛苦工作,而我们想,如果能让这些大男孩独自出外溜溜,那可也不错。我劝乔治先我们到缅囚去,那么在我们到达时,他已倦意全消哩,而且我想,假如保罗能离开跟他一道去,那也不错呀。」
一瞧自己开溜的诡计揭穿了,保罗惊吓得愣在那儿。他绞着手指,双手搐抖着。
姞拉怒嚷说,「对啦!你运气好!你能放心让乔治去,而不用盯着他。老胖乔治!从不敢偷瞄一下别的女人!也没有那个种!」
「他妈的我不会!」巴比特拼命维护自己拥有多么珍贵的道德。而保罗打断了他的话——保罗看来变脸了。他倏起站起来;他温和地对姞拉说:
「我想,你是暗示说我有许多外遇。」
「对,就是!」
「哦,好吧,亲爱的,既然你追问了——过去十年来,我从来没有一天找个可爱的小女人温存一番,而只要你继续这么温柔下去,我可也就继续蒙骗了下去啦。这并不难。你多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