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到对面一张大椅子上。珍妮低着声开始说出她的故事。
「我搭上露西泰妮号轮船,到巴黎去接受一份工作。我对战事有切肤之痛,所以想去帮些忙。我曾学过法语。我的老师对我说:巴黎的医院需要人去工作。所以我写了信去应征,他们答应了。我一个亲人也没有,所以事情很轻易地安排好了。
「当露西泰妮中了水雷时,有一个男人走到我面前。我在船上已见过他不止一次了──我心里在盘算,他是在担心什么人,或是什么事情。他问我:我是不是一个爱国的美国人。他告诉我说:他身上带着有关盟军生死的秘密文件。他要我代他保管。要我留意泰晤时报上的广告,如果没有什么发现的话,我必须把这文件交给美国大使。
「以后的许多事情,似乎像一场恶梦。有时候,我也常梦到……丹佛先生──这个交托给我文件的人──他要我当心。说他也许在纽约,就被人跟踪上了。起初我并没有怀疑。可是,当我坐上小船,到荷莱海时,便开始不安起来。有个女人在盯着我,走来和我搭讪──一个叫凡德美女士的人。起先,她对我好客气。我当然只有感激了;可是我始终觉得,她有些地方使我不喜欢她,在那艘小船上,我看见她和几个样子怪异的男人谈过话,从他们说话的样子上猜测,他们好像在说我的什么事情。我记得露西泰妮号快沉没,丹佛把这小包文件交给我时,她非常靠近我,在这以前,有一两次,她曾想法子和他攀谈。我开始害怕了,但我还不完全明白该怎么办好。
「那天我忽然想到,要在荷莱海留下,不到伦敦去了。可是,我很快明白,这么做是非常蠢的。我只好假装若无其事,而向最好的一方面去想。我想如果我处处小心戒备的话,他们怎能从我身上,把这文件取到手呢。我已采取了一种预防措施──把这油布小包拆开,换了空白的纸张进去,然后再把它缝好。所以,如果有人想法子,从我身上抢去时,也不要紧了。
「我却非常担心这真的文件。於是我把它摊开来──它只有两页纸张──我把它夹进一本杂志的两页广告中间。从信封上弄下一些胶水,把两页广告黏起来。我便漫不在意地,把这本杂志塞进我大衣口袋里。
「到了荷莱海,我搭上火车,奇怪的是,好像在我周围,总围绕着不少的人,推挤着我,把我挤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最后,我发觉自己和凡德美,同坐在一节火车上了。我走到通道上,看到另几节车厢都已坐满了人。於是我又不得不走回去,坐在老地方。我用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车厢里还有旁的人呢──坐在我对面的,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和他的太太。我几乎高兴极了。一直等到火车驶出伦敦郊外,我靠在那里,闭上眼睛。猜想他们一定认为我睡着了,但我的眼睛并没有完全闭紧。忽然我看到这个英俊的男人,从皮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递给凡德美太太。这人边在眨眼睛……
「我说不出,他眨眼睛怎会使我颤栗不已的。我唯一想到的是走到外面去,尽快到外面去。我便站起身,露出一副自然又安详的姿态。可能被他们注意到了──我很难说──但凡德美突然开口说话了。我想惊叫时,她已把什么东西堵在我的鼻子和嘴巴上。同时,我的头后面,被人用力敲击了一下。……」
她人颤抖起来。詹姆低声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一会儿,她接下去说:「我不知道经过多久时间,才恢复知觉。我感到非常难过和恶心。自己躺在一张肮脏的床上,周围遮着帷幔。听到有人在房里说话,其中一个人就是凡德美太太。我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话,可是听不清楚。我留意着情形的发展。我只是害怕透了!奇怪在当场没立即惊叫出来。
「他们并没有找到这文件。他们只得到那个有空白纸张的油布小包,他们简直像发疯一样!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我把这文件掉包了,或是丹佛带了一件假文件。真的文件,用旁的方法带走!他们说要拷问我,」她闭上眼睛,「要我说出来!」
「我从没有这么害怕过──真的这么恶心的怕过!有一次,他们跑来看我。我闭起眼睛,假装失去知觉。我又怕他们听到我的心跳。幸好,他们走开了。我疯狂地在想,我能怎么办呢?我知道,我是经不起长时间拷问的。
「突然我想出这个失去记忆力的主意。这个主意常使我感到兴趣。我非常明白:如果我能做到虚张声势,也许可以救了我。我做了祷告,透了一口气。然后我睁开眼睛,开始用法国话不停的唠叨!
「凡德美太太立刻走过来。她脸色好难看,以为我快要死去了,但我看到她这副模样,暗自好笑,我用法国话问她,我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看得出,这把她困惑住了。她叫唤和她说话的这个男人。她把脸藏在帷幔里,站在旁边。他用法国话问我。他的声音非常正常和镇静,说不出怎的,他比这个女的更令我害怕。我觉得他好像已识破我,但我继续在说我的花样经。我又问他,我在什么地方,不断地说我必定记得一些什么事情的──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来了。我越是假装,便越感到苦痛。他问我名字。我说我不知道──说我什么事情也记不起来了。」
「忽然他抓住我的手腕,开始用力猛扭,这使得我痛得惊叫起来。他仍不停的这么做下去,我便不停地惊叫,不停地说法国话。我不知道,这样说了有多久。不过,不久我便昏过去。最后,我听见这人说:『这不是在虚张声势!』无论如何,像我这样年龄的一个女孩子,是不可能知道些什么的。我猜测,他是忘记了,美国女孩子在年龄上要比英国女孩子,看起来大得多。
「我醒过来时,凡德美对我亲热极了。我想她是得到了命令。她说我受到的打击可不小,病得非常不轻。我应当不久会醒过来。我假装着头有点昏──一面在咕噜这『医生』把我的手腕弄痛了。我说了这话时,她样子才放心下来。」
「过了一会,她和这人走出房间。我静静地躺了一阵子。然后我爬起来,在房里走动,边在察看。我想即使有人在什么地方监视我,在这种情形下,看起来也是很自然的。这是个很邋遢不堪的房间。似乎很奇怪,连窗子也没有。我猜想门已锁上了。我没有试着去打开。墙上挂了几幅破落的油画,是富斯德的风景画。」
她旁边两个听故事的人,同时叫出了一声:「哎呀!」她点点头。
「是啊……这地方就是苏荷,幽禁勃拉司福先生的地方。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伦敦呢。有一件事使我非常的担心,但当我看到我那件大衣,没被人注意地丢在椅背上时,我才大为放心下来。那本杂志仍卷得好好地放在我的大衣口袋里呢!
「只要我能肯定,我没有被监视就好了。我仔细地察看这些墙壁,似乎没有见到任何偷窥的孔眼──可是我隐约相信,一定有个孔眼在什么地方。我突然在这张桌子边坐下来,用手掩住脸,哭泣着说:『天啊!天啊!』我有一双灵敏的耳朵。清晰地听到一件衣服的沙沙声响,和轻微的轧轧声音。这对我已尽够了──我已被人监视了!
「我再躺在床上,不久,凡德美太太替我送来晚餐。她仍旧非常地亲切。我猜想她是想赢得我的信任。她拿出这个油布小包,问我知不知道──她始终像头山猫般在注视我。
「我把油布小包拿在手里,用困惑的神情反覆在察看。我摇摇头。我说我必定记得一些什么事情的。我做得正像自己有把握能记起什么事情,然后,又一下全忘了。於是她对我说:我是她的侄女,要我叫她做妮泰姑妈。我照着做了。她说我不用担心──我的记忆力不久就会恢复过来。
「这真是可怕的一晚。我边在等着她,边在做我的计划。到现在这文件已安全了,但我不能冒险,再把它丢在那里不管啊。他们随时会把那本杂志丢掉。我醒着躺在那里等待,一直等到我判断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了。然后我尽可能轻轻地起身,在黑暗里,摸到左手边的墙那里。非常轻的,把一幅画从钉子上拿下──一幅玛格丽手里捧着珠宝匣子的画。我再爬到大衣旁,取出这本杂志。走到洗脸架前,弄湿了那幅画后面的棕色纸。以便能立刻撕开来。同时我把这本杂志里面早先黏起来的两页,撕了下来。把它放在这幅画和棕色纸当中。用信封上的一点胶水,再把它黏拢起来。没有人会想到这幅画,已被我动过了手脚。我重又把画挂好。把那本杂志放进大衣口袋,爬回到床上。我对这藏匿的所在,真高兴极了。我希望他们能有这样的想法:丹佛带着的是假文件,到后来,他们会把我放掉。
「其实,我猜想,这也就是他们最初的想法,这事情对我是有点危险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几乎要当场把我杀掉──他们绝不会放我走的,而最初那个男人──这个主人,赞成让我一直活下去,如果我隐藏了这文件的话,等我恢复记忆力时,可以告诉他们。他们一直把我监视了好几个星期。有时候他们问我问题问上一个小时──我想他们没有什么事情不知道的了!但不知怎的,我想法子坚持着自己。情形紧张得令人害怕……
「他们带我回到爱尔兰,在路上再处处留心着我,怕我在路上,把文件藏在什么地方。凡德美太太和另一个女人,从没有一刻离开过我。他们说我是凡德美太太的亲戚,在露茜泰妮号上,受到脑震荡的影响。没有一个人能帮助我。如果我冒险,就会完蛋──凡德美太太看起来,是这么有钱,穿得又漂亮。我相信他们只会听从她的话,来对付我──我怕极了,怕他们知道我是假装的。」
詹姆领悟地点着头。
「凡德美太太是个非常有个性的女人。有了那种个性和她的社会地位,她就一点不难地把她的观点,强加在你的身上。你要对她提出耸人听闻的控告,是不容易被人相信的。
「这就是我的想法。后来我被送到波乃茅的疗养院。起初我还拿不定主意,这是假的,还是真的。有个医院护士来负责照顾我。我是个特别病人。她似乎人很好,终於我相信了她。我病房的那扇门,总是敞开在那里。我听见她在走廊里和什么人说话。这个护士,竟然也是他们一伙的!他们仍相信,我是在虚张声势,她就是负责看管我,查问真相的!此后我完全失去了胆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我想,我几乎把自己催眠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几乎忘了自己是真正的珍妮.芬恩。我便决心扮着珍纳.凡德美这个人。开始鼓起勇气,来玩这出花样经。我装出真的像有病的样子──几个月以来,都陷入一种昏迷状态。真的认为马上会死去。他们说,一个神志清醒的人,被关在疯人院里,结果常真的会变成疯狂。我想,我就像那样。扮演我的角色,已变成我的第二天性。到头来,我甚至好快活。只好无动於衷。似乎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几个年头,便这样过去了。
「后来,情形忽然似乎有了改变。凡德美太太从伦敦跑来。她和这个医生,问我问题。用多种方法,向我试探。说要把我送到巴黎的一个专家那里去。可是,他们到底不敢冒险。我在无意中,偷听到一些话。似乎有什么人在找寻我。后来我知道,照护我的那个护士,去了巴黎,去和一个专家商量什么事情。他教了她一些测验的方法,能证明失掉记忆力是真是假。如果他这么做,我敢说,我是无法骗得过这个专家的──可是,我坚持着自己的做法。事实上,我再没有想到自己是珍妮.芬恩了。日子一久,便也习惯了。
「有一天晚上,我被急忙带到伦敦去。他们把我带到苏荷的那幢房屋。我一离开那所疗养院,就觉得有点不一样──真像我被埋了好久,又再醒过来一样。
「他们送我到那地方,去服侍勃拉司福先生。(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便疑心起来──我认为这是另一个陷阱。但他样子是那么真诚,这简直令我难以相信了。虽然,我非常小心自己说的话。因为我知道,可能我们说的话,会被人偷听到。在那小囚室墙上什么地方,正有一个小孔眼。
「可是,到了星期天下午,有个消息传到那里。他们全不安起来。我没给他们知道,在偷听。送来的命令,是要把他杀掉。我不用再说下去了。因为你们已知道了。我认为我到那里去把藏起来的文件拿到手,有的是时间。但是我被看到了。所以我惊叫出来,说他逃跑了,我说我要回到玛格丽去。我把这名字大声喊叫了三遍。我知道旁人会认为,我是说凡德美太太呢,但我希望,这可能引起勃拉司福先生想到这幅画。他被监禁的第一天,便把那幅画取下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一时对他起疑的原因。」
她停住话。
「那么,这文件现在还在那间房里的这幅画后面了。」詹姆慢吞吞地说。
「是的。」珍妮在说完了一大篇话后,显得非常疲累地坐在沙发上。
詹姆站起身,望了一下手表。「快点。」他说:「我们必须马上去。」
「今天晚上?」杜本丝吃惊地问。
「明天也许太冲了。」詹姆说:「此外,今晚去,我们还有机会捉到那个巨头和祸首──勃朗呢!」
接着是死般的沉寂。然后詹姆说:「你们被人跟踪到此地──这是不用怀疑的。当我们离开此地时,我们又会被人跟踪,但不会受到干扰。因为这是勃朗的计划,要我们引他去。而那幢苏荷的房子,日夜都在警方监视下。当我们走进那幢屋子时,勃朗不会打退堂鼓的──但他会冒一切的危险,找机会燃起地雷的导火线。他可以乔装我们中的一个朋友混进去。」
杜本丝脸胀红起来,激动地张大着嘴。
「可是有些事情,你却不知道──我们还没告诉你呢。」她眼睛困惑地盯着珍妮.芬恩。
「什么事?」另一个尖声地问:「你不必吞吞吐吐,杜本丝小姐。我们必须确定好了才可以去。」
但杜本丝又一次,似乎舌头打结了。
「事情是这么困难──你明白,如果我弄错了──哦,这会多可怕。」她对这个莫知所以的珍妮.芬恩,扮了个鬼脸。「你永远不会宽恕我的。」她意味深长地说。
「你是要我帮你脱出困难吗?呃?」
「是的,你知道谁是勃朗吗?」
「我知道,我终於知道了。」詹姆说。
「终於知道了?」杜本丝一脸的疑惑。「啊,但我认为……」她停住了话。
「你没想错吧,杜本丝小姐。我已认清了他的身分,有相当久了。自从凡德美太太,神秘死去的这一晚起。」
「啊!」杜本丝喘着气说。
「因为我们违反了事实的逻辑。只剩下两个答案。不是她自服氯醇……不过,这一个结论,我实难同意,不然就是……」
「就是?」
「就是你递给她白兰地的。只有三个人碰过那只杯子──你杜本丝小姐,我本人,还有一个……裘尼斯.侯秀缪先生!」
珍妮.芬恩激动得站起身,睁大着一双惊异的眼睛,注视着这个说话的人。
「首先,这似乎是极不可能的事情。侯秀缪先生,这个有名的百万富翁的儿子,是个美国闻人。这似乎是极不可能的事情,他和勃朗会是同一个人。但是你们却无法逃避事实的逻辑。因为事情确是这样──这是必须接受的事实。还记得凡德美太太那时候,看见了我们蓦然而令人难以解释的激动吗?这是另一个证据,如果需要证据的话。
「我利用早先的机会,给了你暗示。从侯秀缪在曼彻斯特的一些话,我想你会明了的,如果你照着那暗示去做。然后我开始着手,把这不可能的事,证明为可能。勃拉司福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就是我早已怀疑到的事,那张珍妮.芬恩的照片,从没有真正离开过侯秀缪的手里……」
但他的话给这女孩子打断了。她跳起身,愤怒地大叫:「你在说什么?你想说些什么?你是说勃朗是裘尼斯?裘尼斯──我自己的表哥!」
「不,芬恩小姐,」詹姆让人意想不到地说:「他并不是你的表哥。这自称裘尼斯.侯秀缪的人,和你一点亲戚关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