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 / 2)

过了一个星期,我们早早去费府吃中饭。他们住的是一幢白色的乔治亚式宅第,线条很美,但并不怎么特别令人欣赏。里面破破败败的却很舒适;在那间长长的餐厅里,四壁上挂着画像,我想是费府的祖先。在我看来,大部分都画得很糟,不过它们如果弄干净些,就会好看得多了。其中有一个金发的女孩子,身穿水红缎子衣服,这幅我倒是相当欣赏。费少校含笑说道:

「你可看上了我们家最好的一幅画了,是耿博罗画的,画得很好,虽则画中的人物在当时掀起了一点儿风波,有人一口认定,她毒死了亲夫;那也许是种偏见,因为她是个外国人,费杰佛从国外甚么地方看上她的。」

也邀请了其他几个邻居和我们见面──萧医师是个老头儿,态度很客气,但显得很疲惫,我们饭还没有吃完他就得赶紧离开。还有一位韦卡,人很年轻、真挚;一位中年太太,一口威吓的声音,她养着一只小狗;另外还有一个身材高大、又黑又俏的妞儿,名叫哈劳黛,爱马如痴,虽然她有过敏症,害起枯草热来厉害得很,使得她爱马大受阻碍。

她和爱丽在一起处得很好,爱丽非常喜欢骑马,而她也有过敏症的麻烦。

「在美国时,大部分都是豕草引起的,」她说:「但有时候马也会使我过敏。最近倒是不使我烦恼了,因为他们有了很好的药物,大夫能治疗你各种各色的过敏病。我会送几颗我的药丸给你,一颗颗亮亮的橘红色。如果你在开始以前,记得服用一粒,就不会像以前那么打喷嚏了。」

哈劳黛说:「那可真是太棒了。」

「对我惹起过敏来说,骆驼比马更厉害,」她说:「去年我在埃及……在金字塔四周路上兜一圈时,眼泪从我脸上一直流个不停。」

爱丽说:「有些人同猫在一起都会过敏。」

「还有枕头呢。」她们就谈起过敏症来了。

我坐在费太太身边,她个子高高的,身材苗条,在吃这顿可口的饭当中,每逢一停下来,就清一色谈她的健康。她把自己形形色色的病痛,完完全全告诉了我,她的病例又是如何使得医药界很多名医都大惑不解。偶尔她也谈了些社交上的话题,问我过去做些甚么。我对这个问题顾左右而言他,她也有心无心地力求打听我认识些甚么人,我原可以说实话:「半个都没有。」不过我以为忍住一下要好些……尤其因为她并不是个真正的势利人,也不是真正要想知道。卡吉太太,她的本名我没有记住,她的疑问就周详得多了,不过我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到那些一般犯罪和兽医的无知上去!这顿饭很愉快、平静,只不过有些沉闷。

后来,我们就到花园去作一次杂乱无章的乱逛,哈劳黛和我们走在一起。

她突然说:「我已经听说过你了……我哥哥告诉我的。」

我不禁愕然,简直想像不出我可能会认识哈劳黛的哥哥。

「你认为一定吗?」我说。

她似乎很开心。

「事实上,他还替你们盖房子呢。」

「你是说桑托尼是你哥哥吗?」

「住在远地的哥哥,我对他也认识得不多,很少会面。」

「他了不起。」我说。

「有些人也这样想,我知道。」

「你不这样想吗?」

「我从来都不敢断定,他有两面,有一阵他不求进步……大家都不和他来往。后来……他似乎改过了,在自己那行混出了名堂,而且与众不同;那就像是他……」她停顿了一下找一个字儿……「专心致志了。」

「我想他的确是……就是那样。」

然后我问她看过我们的房子没有。

「没有……自从盖好了以后还没看过呢。」

我告诉她一定要来看看。

「可警告你呵,我不会喜欢的,我不喜欢现代房屋,安妮女王是我最喜欢的朝代。」

她说要帮爱丽加入杆球联谊社,而且要两个人一起去骑马。爱丽要去买一匹马……或许不止一匹。看起来,她和爱丽已经交上了朋友了。

费少校把他的马厩指给我们看时,有一两句提到了哈劳黛。

「骑马打猎的一把好手,」他说:「只可惜她把一生都搞糟了。」

「是吗?」

「嫁了个比她年纪大得多的有钱人,一个老美,名叫劳艾德,根本合不来,几乎立刻就分手了,她就恢复了自己的姓氏。可别以为她还会结婚,她是个反男人派,可怜。」

我们开车回家时,爱丽说:「乏味之至……不过还算好,这些人都不错。我们在这儿会很快乐,美克,不是吗?」

我说:「不错,我们会很快乐。」我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放在她两只手里。

我们回到家,先让爱丽在房屋门口下车,再把车停到车房去。

当我走回房子里时,隐隐约约听见爱丽弹奏六弦琴的琴弦声。她有一把相当美的西班牙老六弦琴,一定值一大笔钱;她时常就着琴声,轻轻巧巧柔柔和和低声唱着,听起来极其悦耳,她所唱的歌,大部分我都不知道。我想,一部分是美国的圣歌吧,还有些爱尔兰和苏格兰的老歌──甜蜜却又凄伤。这些都不是流行歌曲或者那一类的歌,我想是民谣吧。

我绕过庭园,在窗户边停了一下再进去。

爱丽在唱一支我所喜欢的歌,我说不上歌名,她只用柔柔的歌声轻轻唱给自己听,头俯在六弦琴上,在琴弦上轻捻慢拨;这支歌有一种既甜蜜又凄伤、使人难以忘怀的小曲曲调。

人出於欢乐与悲伤;

我们安然走过这个世界,

这才正确知道这一项……

夜夜复朝朝,

有些人生而凄伤,

朝朝复夜夜,

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

有些人生而此夜绵绵无尽期……

她抬头看到了我。

「美克,为甚么像那样儿望着我?」

「像甚么?」

「你望着我就像你爱过我似的。」

「当然我爱你,望着你怎么还能有别的呢?」

「那么你在想些甚么?」

我慢吞吞地回答道:「我在想,就像头一次见到你一般……站在一株暗暗的枞树边。」不错,我时常回忆起第一眼见到爱丽的那一刹那,那份儿惊奇,那份儿兴奋……

爱丽含笑望着我,轻轻唱起来:

朝朝复夜夜,

有些人生而凄伤,

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

有些人生而此夜绵绵无尽期。

人都认不出自己一生中真正重要的时刻──都不知道,一直到后来才晓得。

我说:「唱那只『苍蝇歌』吧。」她就改弦弹起那支愉快的小舞曲,唱了起来:

小小的苍蝇,

你是夏日的活动,

我那没有思想的手

已经赶掉。

我可不是吗,

像你一样的苍蝇?

你可不是吗,

像我一样的人?

因为我跳舞,

既喝酒,还有歌唱,

直到一只盲目的手,

抆过我的翅膀。

如果思想就是生命,

而思想的力量、

呼吸、还有愿望;

就是死亡;

那么我就是

快快乐乐的苍蝇,

如果我活着;

或者,我死亡。

呵,爱丽──爱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