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想,是那天以后的某一天吧,当时我们在雅典。正在城垣的箭楼阶梯上,爱丽往她所认识的一批人跑过去,他们是从一艘希腊游轮上岸的。有一个大约三十五岁上下的女人,离开了团体,急急忙忙从梯级上冲过来,向着爱丽叫了起来。
「哇,我没想到,真好,谷爱丽吗?唔,你在这里干嘛呀?我不知道你在呢,随旅行团来的吗?」
「不是,」爱丽说道:「只是在这里待一待。」
「老天,见到你真是好极了。可瑞好吗?她也在这儿吗?」
「没有,可瑞在奥国萨尔斯堡吧,我想是。」
「唔,唔,唔,」这个女人望着我,爱丽说:「我来介绍介绍好了……罗先生,彭太太。」
「幸会,幸会。你们在这儿还要待多久呀?」
「我明天就走。」爱丽说。
「呵,老天,我再不走的话,赶不上队伍了,我们导游的介绍说明,我可一个字都不想错过呢。他们可真有点儿急急忙忙,你知道的,到一天结束时简直就筋疲力尽了。有机会见见你喝一杯吗?」
「今儿个不行了,」爱丽说道:「我们要随旅行车走了。」
彭太太赶紧跑去赶队伍,爱丽一直跟着我走上城垣箭楼的阶梯,却转了个身又向下走。
「这一下把事情都摊开了,不是吗?」她向我说道。
「甚么事摊开了?」
爱丽一两分钟都没有答话,然后叹了口气:「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写信了。」
「写给谁呀?」
「呵,写给可瑞,写给傅南克姑父,我想,还有安德伯伯。」
「安德伯伯是谁,又是一位新人物?」
「厉安德,并不是真正的伯伯,是我一位主要监护人,托付人,或者随便你怎么称呼。他是位律师……很有名气。」
「你信里面要写些甚么?」
「我要告诉他们,我结婚了。刚才我不能贸然就和彭洛娜这么说:『我来介绍介绍,这是我先生。』那会让她尖叫,大喊大叫的:『我没听说你结婚了呀,好人儿,把这一切经过都告诉我吧。』等等,等等,等等。只有我继母,傅南克姑父,和厉安德伯伯应该最先听到,那才算公平。」她叹了口气:「呵,好吧,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有过一段可爱的时光了。」
「他们会说些甚么,或者有甚么行动?」我问道。
「料得到的是,一定会鸡飞狗跳。」爱丽用她那平平静静的方式说道。「如果他们要那么做,也不要紧,过一阵子他们就会想通了。我也料到,我们一定要开一次会。我们可以到纽约去,你乐意去吗?」她探询地望着我。
「这事我半点也不乐意,我要跟你在一起,只要桑托尼一到那里,望着我们的房屋,一块砖一块砖砌将起来。」
「我们可以办得到的,」爱丽说道:「话又说回来,一家人开会也用不了多久。很可能大家围着讨论讨论就行,一下子就混过去了。看是我们飞到那里去,或是他们飞到这里来。」
「我以为你说过,你的继母在萨尔斯堡吧。」
「嗯,我刚刚有说过,如果我不知道她在甚么地方,她对我的话就会感到奇怪了。好吧,」爱丽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回家去同他们大家见见面。美克,希望你不会太介意。」
「介意甚么……你的家人吗?」
「对呀,如果他们对你别别扭扭的,你不介意吧?」
「我想和你结了婚,那是非付出不可的代价,」我说:「我会忍的。」
「还有令堂呢?」爱丽顾虑周到地说。
「爱丽,看在老天份上,你可别设法安排你那位穿着华丽、大摆架子的继母,和我那位住在偏僻小街上的妈妈见面吧。她们要是见了面,彼此会谈些甚么?你想过吗?」
「假如可瑞真是我妈妈,那她们彼此可就有好多话要谈了,」爱丽说道:「美克,我希望你不要对两家的不同太介意!」
「我!」我怀疑地说道:「你们美国人不是有句话吗……我是来错了轨道的人,可不是?」
「你也用不着给自己标上特别记号啊。」
「该穿甚么衣服合适,我不知道,」我说得痛苦:「该用甚么恰当的方法来谈事情,我不知道;关於绘画啦,艺术啦,音乐啦,我也一窍不通;我现在刚刚只学到了给谁小费,给多少。」
「你不想想,美克,那不是使你觉得更有趣吗?」
「无论如何,」我说:「你不是要把我母亲拖进你家的团体中吧。」
「我并不是提议把任何人拖进任何东西里去,不过我想,美克,我们回到英国后,我应该去见见你母亲。」
「不行!」我突然大声地说。
她望着我,神色相当惊诧。
「为甚么不行?美克,我的意思是,除开任何事情不说,不去看是非常失礼的呀。你告诉过妈妈说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
「为甚么不说呢?」
我没有回答。
「我们回到英国以后,你告诉她结婚了,带她来看我,这不是更简单的办法吗?」
「不行,」我说,这次没那么大声了,但依然加重了语气。
「你不要我同她见面?」爱丽缓缓说道。
当然不是,我认为这件事相当清楚了,但我只能解释,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解释清楚。
「那么做并不太恰当,」我慢慢儿说了,「你一定要知道这一点,我保险一定会惹出麻烦来。」
「你以为她不会喜欢我吗?」
「没有一个人能不喜欢你,但是那并不……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她也许会烦恼、为难。毕竟,这次结婚门不当户不对的,这种老式看法,会让她不高兴的。」
爱丽缓缓摇摇头。
「这年头儿里,真还有人这么想吗?」
「当然他们这么想,在你的国家里,他们也这样想。」
「不错,」她说:「在某方面来说的确如此,但是……如果任何人在那里有了大……」
「你意思是一个人赚了大钱吧。」
「这个,并不仅仅只是钱。」
「就是钱,」我说:「就是钱,如果一个人赚了大钱,就受人景仰、赞佩,至於他出身是甚么所在,那倒无关紧要了。」
「这个,天下乌鸦一般黑呀。」爱丽说道。
「爱丽,拜托拜托,」我说:「求求你不要去看我妈妈。」
「我依然认为这不合道理。」
「不,并不会,难道你不认为我知道,甚么事情对我母亲最好吗?她会烦会乱,我告诉你她会的。」
「但是你一定要告诉她你结过婚了。」
「好的,」我说:「这点我会办到。」
我心中念头一动,在国外写信告诉妈妈,要容易得多。那天晚上,爱丽写信给傅南克姑父、厉安德伯伯、和继母可瑞,我也写了封自己的信,信很短。
「妈妈您好,」我写道:「以前我早就该禀告您的,只是觉得有点儿别别扭扭。三个星期以前我结婚了,这件事相当突然,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个性非常愉快,有很多钱。有时候钱多使很多事情很别扭。我们要在国内一处地方建造一幢房屋。目前我们正在欧洲旅行,一切都好,儿美克禀。」
这天晚上我们写信的结果,多多少少并不相同。妈妈过了一个星期,才寄了封信来,十足是她老人家的典型。
「美克儿:得来信我很高兴,希望你们将来非常快乐。顺问近好,母字。」
爱丽预言的可一点儿不错,她那一方的可就天下大乱了。我们捅了个马蜂窝,许许多多记者包围了我们,要了我们这次诗情画意婚事的消息,报纸上一则则的新闻,都是关於谷家女公子和她这次缠绵悱恻的离家出走。银行家和律师纷纷来信,最后安排了正式的会面。我们在吉卜赛庄工地见到了桑托尼,看了看房屋结构的平面图,讨论了很多事情,看了许多在进行的工作,便到了伦敦。在郭里奇大饭店订了一间套房,就像旧世界书里所说的一样,准备承受骑兵的攻击。
头一个来到的是厉安德先生,他是位上了年纪的人,仪容整洁,表情冷淡,个子高高瘦瘦的,态度温和有礼。他是波士顿人,但从他声音里听不出是美国人。通过电话后,他在中午十二点,到我们住的套房来拜访。我看得出爱丽紧张兮兮的,虽则她装得若无其事。
厉先生吻了吻爱丽,然后伸出一只手来,含笑对着我。
「好了,爱丽乖孩子,你的气色很好嘛,我可以这么说,娇艳异常。」
「安德伯伯,您好,怎么来的?坐飞机?」
「没有,我坐的是『玛丽皇后号』,这一趟旅行非常愉快。这位是你先生吗?」
「是的,罗美克。」
我唱起戏来了,或者以为自己在唱戏。「您好吗?」我说。然后问他要不要来杯酒,他愉快地谢绝了。人坐在一把镀金扶手的高背椅上,微微笑着,从爱丽望到我。
「好了,」他说道:「你们两个年轻人真使我们震惊。一切都情意绵绵吧?呃?」
「我很抱歉,」爱丽说:「真正非常抱歉。」
「真的吗?」厉先生说得相当冷淡。
「我认为那是最好的办法。」爱丽说。
「我还不完全明白你的意见呀,好孩子。」
「安德伯伯,」爱丽说道:「您知道的,不管我的婚事用任何一种方式进行,都会是件最令人大惊小怪的事。」
「为甚么会有那么令人大惊小怪?」
「您知道他们从来都是甚么态度的,」爱丽说道:「您应该是知道的,」她有点不高兴似地加上一句,又说道:「我接到可瑞两封信,昨天一封,今天早上又一封。」
「好孩子,你不要显得那么激动,在这种环境下,那是自然而然的呀,你不这么想吗?」
「我要和谁结婚,怎么结婚,在甚么地方结婚,那都是我的事。」
「话虽如此说,但你是知道的,任何家庭里的女性,都不会同意这么做的呀。」
「说实在话,我已经替大家省了好多麻烦了。」
「你也可以这么说吧。」
「但这是真实情形,不是吗?」
「可是你大搞特搞瞒天过海,不是吗?有人帮你的忙,那个人应该知道有更好的办法来做这件事。」
爱丽满脸绯红了。
「您是说葛莉娜吗?她所做的都是我请她办的,他们都对她非常不满吗?」
「当然啦,她也好,你也好,料到还有除此以外的情形吗?记住,她在家中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呀。」
「我已经成年了,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谈的是你成年以前的那段时间,在那时候就开始欺瞒家人了,不是吗?」
「您不能怪爱丽,厉先生,」我说:「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继续交往下去会是甚么情况,又因为她亲人都在另一个国家,我很不容易和他们有所接触。」
「我十分了解,」厉先生说:「葛莉娜寄了几封信,寄了一些消息给谷太太和我,是出於爱丽在这儿的要求,如果我可以说甚么的话,这件事表现得很有能力。你见过葛莉娜了吗?美克,我也许可以叫你美克了吧,因为你是爱丽的先生。」
「当然可以,」我说:「叫我美克好了。不,我还没有见过葛莉娜小姐。」
「真的吗?在我看起来真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我好一阵子:「我还以为你们结婚时她在场呢。」
「没有,葛莉娜当时不在。」爱丽说道,她白了我一眼,像是我说的不对。
厉先生的眼光依然若有所思地盯在我身上,使得我很不自在起来,似乎要多说些甚么,然后又改变了主意。
「我只怕,」他过了一会儿以后才说:「你们两个人,美克、爱丽,会不得不忍受爱丽家庭很多的责备和批评了。」
「我想他们会一窝蜂般朝我扑下来。」爱丽说道。
「十有八九吧,」厉先生说道:「我一直设法打开这条路。」
「那您是在我们这一边了,安德伯伯。」爱丽笑着朝他说。
「你是看不到一个谨慎的律师卷入那种漩涡的,我已经学到了,在人生中接受既成的事实总是聪明的。你们两个已经彼此爱上了,已经结了婚,爱丽我知道你要说,已经在英国南部买了一片地产,已经动工在上面盖一幢房屋。因此,你们打算住在这个国家吗?」
「我们打算在这里建立家庭,是的,您反对我们这么做吗?」我说道,声音里有些儿气愤:「爱丽和我结了婚,现在她是英国子民了。所以,她为甚么不住在英国?」
「根本没有理由要爱丽不住在她自个儿挑上的任何国家,或者,的确不只在一个国家里有房地产。爱丽,记得吗?拿索岛上的那幢房子也是你的。」
「我一直还以为是可瑞的呢,她举止上一向就像是她的。」
「但实际上所有权归你所有,长岛也有你一幢房屋,无论甚么时候你都可以去;在西部你还有一大批产石油的地产呢。」他的声音很亲切愉快,但我有这种感觉,他的话正是以奇妙的方法冲着我来的。这是不是他的办法,想在我和爱丽中间,慢慢儿插足进来?我不敢确定,他插足进来,似乎并不十分合道理。那个男人的太太有遍布全世界的财产,富可敌国。如果有甚么的话,我想,他是想减少爱丽的财产权、金钱,以及所有一切。如果他显然认为我是一个捞客,那就对我更有利了。但我的确省悟到厉先生是个阴险人物,任何时候要知道他说话的用意何在──在他那平静、愉快的姿态后面,心中想些甚么,都很困难。他是在设法以自己的办法,使我觉得不舒服吗?使我觉得自己会被公然作上捞客的记号吗?他向爱丽说道:
「我已经带来了相当多的法律文件,都是一定要你与我办好的,爱丽,这许多文件上很多都要你签字。」
「好呀,当然,安德伯伯,任何时候都行。」
「正如你说的,任何时候,倒是用不着急,我在伦敦还有别的事,在这里大约要待十天左右。」
十天吗,我想,这可是段不短的时间。我倒是巴不得厉先生不在这儿待十天。他对我表面上很客气,然而,你也可以这么说,这显示出他依然对很多事情,持保留的态度。不过,当时我还在琢磨,他是不是我真正的敌人。如果是的话,他就不会跟我摊牌。
「好啦,」他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已经都会过面了,你也许可以说,谈到为了将来的条件了。我很想和你先生略略谈一会儿。」
爱丽说道:「你可以和我们两个一起谈呀。」她站起身来,我一只手放在她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