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并没有忘记要去参加拍卖会的计画。
拍卖会之前还有三个星期,我还要到欧洲大陆去跑两趟──一趟到法国,一趟到德国。我到了汉堡时,事情糟糕到了极点。只因为一件事,我极不喜欢坐车的这个汉子和他老婆,他们表现了一切我最不喜欢的事情,没有教养、毫不体谅、面目可憎,我想他们在我内心中促成了一种感觉,那就是对这种溜沟子拍马屁的生活,再也受不下去了。不过告诉你,我还是谨慎小心,我觉得再也受不了他们的那天,并没有告诉他们。同雇你的公司闹得不愉快,没有甚么好处。所以我就打电话到他们的大饭店去,说我病了;又一个电报打到伦敦,说的是同样的事情;我说这病或许还得隔离,最好还是另派司机来接替我吧。没有人因为这件事怪我,他们也不担心我,连多问问也没有,只是认为我发烧得太厉害,不会再送甚么消息给他们了。到后来我会回到伦敦,另编它一个故事,说我病得多么厉害吧!不过我想自己不会那么做,我对开车这行业实在够腻味了。
※※※
我这一回造反,是一生中的一个转捩点。因为这件事和其他的事情,在拍卖的日期那天,我到了拍卖会场里。
原来的海报栏上横贴着有「除非另有私人议价,本宅出售」,还贴在上面,那么还没有私人议价卖掉了,我很兴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正如我说的,生平还从来没有到过一处公开的财产拍卖会,一古脑儿以为很刺激呢,其实一点都不刺激;那是我所参加过的活动中最死气沉沉的,在一个半明半暗的空间里,只有那么六七个人。担任拍卖的那个人,和我所见过主持拍卖家具,或者这类东西的人──一口好笑的嗓门,精神饱满,一肚子笑话──大不相同。这一位用他那口半死不活的腔调,夸奖这片地产,说了说地坪面积和这类的事情寥寥几项,然后便有气无神地开价。有人出价五千英镑,拍卖人恹恹地笑了笑,就像一个人听到了不怎么有趣的笑话似的。他说了几句话,又有了几次开价,站在四周围的,大都是乡下人形态。有一个神色上像是庄稼人,有一个我猜想是一个竞争的建筑商,两个律师吧,我想。还有一个看上去就像是来伦敦的外地人,服装讲究,一副专家神色。我并不认为他在真正开价,也许已经开过价了。如果他出过价钱,一定是很轻很静地用手势出的。无论如何,这次竞标渐渐变少,最后停止下来,拍卖人用凄伤的声音宣布没有到达底价,这次拍卖便流标了。
「这码子事没甚么兴头嘛。」我走出会场时,对那个神色像是庄稼人的说道。
「差不多和往常一样,」他说:「参加过这种拍卖会吗?」
「没有,」我说道,「这是头一遭。」
「出於好奇,是吗?我没看见你开过价。」
「哦,」我说:「我只想看看拍卖是怎么进行的。」
「这个……和一般进行的方式差不多。你知道的,他们只想知道一下谁有兴趣。」
我大惑不解地望着他。
「我可以说,这次拍卖只有三组人在竞争,」这位朋友说:「一个是赫明斯特人魏特拜,建筑商,你知道的;还有戴克汉和柯比,替利物浦一家公司开价;还有就是伦敦来的一匹黑马,我认为是个律师。当然,竞标的人可能不止这些,但在我看来,这几个人是主角,大家也都这么说。」
「因为这处地段的名气吗?」我问道。
「呵,你也听说过『吉卜赛庄』了,是吗?那仅仅是乡下人的说法。镇公所早就该把那条公路重修了──那是条枉死路。」
「可是那处地方的名声很坏吧?」
「我告诉你吧,根本就是迷信。再怎么说,我刚才说过了,现在真正的交易已移到幕后,你知道的。他们会再去出价,我想利物浦那一家或许会得标。我看魏特拜不会出得多高,他喜欢捡便宜。最近,进入市场开发的地皮多的是。话又说回来,能出得起价买这块地方的人并不多,要把那幢废邸推倒,原地再造一幢宅第,他们办得到吗?」
「这年头似乎没几个办得到。」我说。
「太困难了,税金呀,这个那个的,在乡下也找不到帮佣的人。我想,这年头人人宁可花几千块钱,到城里买户豪华公寓,住在一幢现代大厦的十六楼上。乡下这种又大又不方便的庄宅,在市场上算是个累赘。」
「但是你可以造一幢现代化宅第,」我争执道:「节省人工的。」
「可以的,只不过这很贵,大家又都不喜欢孤孤零零住在里面。」
「也许有些人会想住吧。」我说。
他哈哈笑着我们就分手了。我一面走,一面皱起眉头,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沿着夹道树木的公路信步走去,也没有认真注意走到甚么地方,沿着公路上坡又上坡,到了公路的急转弯这里。在夹道的树木中,这条路一直迤逦到沼地。
当我走到公路中这处地方,在这儿头一次见到了爱丽;她就站在一株好高好大的枞树旁,她的神色,如果要我解释的话,就像是一个人一刹那前还不在,就突然现形了──事实上,是从这株树后走出来。她身穿一身暗绿的苏格兰呢料衣服,头发是秋天树叶那种柔柔淡淡的棕色,好像有点儿梦想气质似的。我一见到她就站住了。她在望着我呢,嘴唇微张,神色有点儿震惊;我想我自己也很惊讶,想要说甚么,又不十分知道该怎么说。一会儿后,我说:
「对不起,我……我不是存心吓你一跳,还不知道这里有人呢。」
她说话了,声音非常柔和斯文,真像是个小妞儿的声音,但又并不完全是。她说道:
「不要紧,我是说,我也不知道这儿会有人。」她略略向四周望了望又说道:「这儿……这儿是处幽静的地方。」有点儿颤栗。
这天下午风有点寒意,但或许不是由於风吧,我也说不上,又走近了一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