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秦真非常从容地站起身来,临走前回头说了一句:「其实来之前,本来还想告诉您一件事情,想看您后悔当初那样对程陆扬的样子……只是您看起来似乎身体不太好,我怕说出来刺激到您,程陆扬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今天就点到为止吧。」
她鞠了一躬,「不好意思,明明是来拜访您,结果说的话可能超出了您的预期,多有得罪,还请包涵。」
秦真穿着一双细高跟鞋,一步一步踩得木地板踢踏作响。
而当她走到门口时,又想了什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还有一件事,想必您老人家也看出来了,我不是盏省油的灯,您尽管把我当成恶毒的女人不要紧。所以今后但凡有什么要针对程陆扬的,比如说要逼他离开我、逼他和别的女人相亲什么的,请千万冲着我来,拿钱砸我也好,给支票也好,有什么尽管放马过来,千万别一再使用老招数——比如说针对他的公司,收购他的合作方,或者抢走他的客源。」
秦真朝程远航眨眨眼,然后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她家程陆扬先生,眼神亮晶晶的,唇角也弯弯的。
程先生探了个脑袋进书房,对着程远航灿烂一笑,「老爷子,我现在是吃软饭的好儿郎了,您老人家千万不要来招惹我,我家程秦氏不是好欺负的!」
程远航的心头霎时间呼啸着掠过一万头草泥马。
***
秦真在程家停留的时间前后不超过一个小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然而程远航却觉得这简直台风过境,灾难重重。
他在书房坐着,一声不吭,既恼怒於秦真的放肆和无礼,又无法抑制地去回想她说的那些话。
他明白自己的恼怒来源於什么,一部分是为她的毫不留情,一部分是为那些言辞之间证据确凿的罪行——他曾经犯下的罪行。
对於程陆扬这个儿子,他於心有愧,终其一生都如此。
可是他程远航又是一个骄傲到不肯低头的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更不愿意因此就伏低做小,让儿子看出他的心存愧疚。所以他变本加厉地在对待程陆扬的时候像个刽子手一样,做任何事情都不拖泥带水,甚至比对待程旭冬还要严厉苛刻。
他想要保留住做父亲的最后一点尊严。
他明知自己一再做着错误的决定,却死不悔改。
他想着程陆扬是他的儿子,无论如何也该体谅做父亲的尊严,此乃孝道。
於是终於到了今天,父子俩的距离越来越远。
窗外竟然飘起了小雪,这是冬日以来的第一场雪。
程远航没有开空调,只是静静地坐在暗红色的金丝绒沙发上,神情疲惫,目光空洞。他甚至有几分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想些什么。
直到陆舒月慢慢地走进来,在他腿上覆了一床毯子,然后拿起遥控器开了空调。
「天冷,一个人坐着发什么愣?」
程远航抬头看她,相伴几十年的结发之妻也老了,只是老去的速度似乎比他慢,至少她一头青丝依旧乌黑亮丽,要仔细分辨才看得出其中的银发。
他叹口气,再看看自己这双苍老的手,可想而知他的面上又是怎样的风尘仆仆。
「我在想……」他冲疑着,最终呼出一口白气来,没有了下文。
「在想什么?在想自己当初为什么舍得抛下儿子,为了生意和公司对他不闻不问?还是在想该怎样才能弥补陆扬曾经受过的苦,叫他今后和你的关系缓和一些?」陆舒月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握住他的手。
「……」
「远航,人这辈子不可能不犯错,可是最重要的是不能一错再错。」她把那只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儿子都长大了,虽然我们犯了错,没能陪他度过那些日子,可他依旧是值得我们骄傲的儿子。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呢?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又要在我们家持续多久呢?」
程远航的手微微发颤,而他平静地望着窗外纷飞的小雪,恍惚间记起程陆扬降生那一天,窗外似乎也是这样的白雪茫茫。
医生对他说:「瑞雪兆丰年,这大胖小子是个小福星呢!」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他的公司越做越大,生意蒸蒸日上,可他似乎在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头脑的同时,也遗忘了什么,丢失了什么。
比如亲情,比如对儿子的关爱。
在这个花花世界里,欲望与名利是两个太可怕的东西,轻而易举令人丧失了理智,从此沦陷其中,越来越贪心。
他苦笑着回过头来,看着妻子,「舒月,陆扬找的媳妇真是有本事啊,都快把我这块冥顽不灵的臭石头给骂醒了……」
而在一片纷纷扬扬的小雪中,那对年轻的恋人也携着手,一步一步走出了程家大宅。
「程秦氏你真是被我养得胆子越来越肥了,居然敢用这种语气和我爸对骂!」
「我心疼你,气不过他。」
「其实他也是刀子嘴豆腐心,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下次也不要和他吵了。」
「……所以你只会讲大道理吗?你叫我不要跟他吵,那你自己呢?」
「我这叫打是情骂是爱,这是我们程家人表达爱意的独有方式嘛……哎?哎哎!你干嘛?打我干嘛?」
「反正都要嫁给你了,程秦氏嘛,不也算是程家人?我看我也得早早地学会这种独特的表达爱意的方式,这才算是程家的一份子!」
「救命啊!谋杀亲夫了!这种老婆我不要了!」
「你敢不要!」
奔跑打闹的两个人最终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发笑。
秦真的眼神水亮亮的,波光潋灩,面颊也因为奔跑而染上一层粉色的云霞。
这片住宅区处於一片草木之中,哪怕是冬日,也依旧有苍翠茂盛的松林。早晨十点的太阳温柔地挂在天上,柔和的光辉将寒冷的冬日也变得温暖怡人。
程陆扬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秦真。」
「嗯?」
「我有没有说过我有多爱你?」
「……早上的时候说过了。」
「那我再说一次。」
「嗯,最好换个不一样的比喻,别再用同一招了。」
「好。」程先生笑得嘴角弯弯的,用另一只没有牵她的手指了指天空,「我爱你,就像天上那颗最灿烂的朝阳。」
「可是朝阳也会有落下的时候呢!」
「是啊,不过那就是人生,起起落落总是会有的。我们的爱情也一样,总会有悲喜交加,总会有小打小闹。可是不管经历什么样的事情,只要等到天亮,太阳又会升起来,而我的心也一样,会一直在你这里。」
秦真想笑,只能眉眼弯弯地对他说:「程先生,我发现你最近已经变身甜言蜜语小王子了哦!毒舌属性已经泯灭了吗?我忽然间好不适应啊,挺想念以前那个凶巴巴的程陆扬的。」
「我倒是觉得不用了,今天听了你和老爷子的谈话,我发现你已经完美出师了,青出於蓝而胜於蓝,在气死人不偿命这方面比我强多了。所以咱们家里今后凡是要和人斗嘴皮子,这种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不能只交任务啊,存折本和银行卡也得通通上交才行!」
「……今天天气真好。」
「你,去,死!」
「哈哈哈哈哈……」
***
我叫程陆扬,男,三十岁,谈过三次恋爱,三个前女友都漂亮聪明,家境优越。
三段恋爱里,最长的恋爱关系维持了三个月,最短的十七天。
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我帅气多金,不是我往自己脸上贴金,虽说我脾气不好,个性糟糕,但我也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能够迎娶一个女神回家。
而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娶一个全身上下除了皮相以外,其余属性和女神完全相反的女人回家。
她凶巴巴的,爱贪小便宜,脾气不好,但涉及利益问题就显得特别包子。她没钱也没学历,没有好工作,也没有好家境,她就是那种离我的世界很遥远的草根一族,兀自生长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起早贪黑,却也换不来什么优渥的生活。
我曾经对这种人敬而远之,因为我们的人生根本不会有任何深入交集。
所以我深切怀疑丘比特是不是在射箭的时候,靶子失准,把我预定好的女神通通射死了,不然月老怎么把这样一个包子送到了我的面前呢?
她是那么横冲直闯地闯进我的世界,鲜活生动,没有一点淑女气质,带着我全然不理解的孤勇,把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眼前。
她关心我,怒斥我,苦口婆心地教育我,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
她看起来明明比谁都无所畏惧,可是面对爱情,她却懦弱又天真,所以才会被渣男伤了一次又一次。
一开始是护短,她好歹算是我程陆扬手下的人,怎么能被人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呢?
而到后来,当她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流眼泪时,我的心里已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情愫——我在心疼。
我甚至嫉妒孟唐,厌恶孟唐,憎恨孟唐。
面对这些过去三十年里都不曾出现在我生命里的种种感受,我束手无策,而在我忙着对她好的同时,一次一次为了她的相亲出力的同时,我终於把她推销出去,也终於察觉到了内心的兵荒马乱。
我喜欢她。
我想要霸占她的好。
我想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完美的搭配,金童玉女、神仙眷侣通通等於放屁,就好比杨过和小龙女结婚以后,我才不相信小龙女没有因为杨过独臂而导致的XXOO时体位长期单一的问题而和他吵过架。
所以我和秦真,高富帅和小草根的爱情,也不应该存在任何问题。
在爱情里,所谓的天作之合、佳偶天成,不在於双方的条件多么好,外在多么匹配。因为在真心面前,一切的不匹配都有一个所谓屁的意义。
我叫程陆扬,男,三十岁,在我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孤零零地生活在黑白世界里这一天,遇见了一个叫做秦真的女人。
从今以后,我的世界里多出一轮五彩缤纷的太阳,永不坠落,光芒万丈。
——程陆扬日记·我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