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碧云只身从德意志的汉堡回到了上海。在芷伊的帮助下,产下孩子,用医院里买来的一个死去的新生儿蒙混过关,亲生的孩子则托付给了天津酒家的老板夫妇。大战在即,在德意志时局艰难,中国人开的饭馆难以为继,老板原本就合计带着伙计们归国。临行之际,与老板约定再三於上海会面,下船之时遇到青帮和日本人枪击事件引发骚乱。碧云留在上海多方打听,月余仍旧没有音讯,无奈只得返回家乡,再作打算。
周家是吴兴乡里有名的大户,祖上曾出过一任户部尚书,几位进士及第,周家世代耕读,吴兴又是丝绸之乡,周府名下有数个茧站和缫丝厂,日军侵占东三省,蚕丝外销行情不好价格一路下跌,蚕农们苦不堪言,又有洋行洋纱抢占市场,祖传的丝厂也日渐凋敝。所幸周家祖业丰厚,尚有田地度日。
江浙自古出美人儿,太湖之滨的吴兴亦是美女之乡,周家三个美貌的女孩儿里,模样儿最出挑的当属二小姐碧云,早年绍兴大班来吴兴唱堂会,班主福芝芳在幕后一眼就看中了随母亲听戏的小碧云。这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女孩竟到台上有模有样地学唱了一段《访妻》,周老爷门第清高,自是不许女儿当个戏子,这件事却被乡里传为美谈。周家幼子尚小,周老爷便下了大本钱栽培碧云,她素爱音律,琵琶管弦这些本帮乐器样样不少,周老爷还托人从上海洋行买了架西洋钢琴,又请了乐师专门教习,女师,直至十七岁,在北平叔公的引荐下将她送去留洋。周家二小姐自美利坚学成归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吴兴城。
周家的宅子是祖上流传下来的,白墙、灰瓦,栗色门窗,随时几进的大宅院,也如其他江浙民居一般,与青山翠竹、丛林溪流融为一体,宅内的雕刻家俱颇为讲究,周老爷最爱古玩字画和藏书,屋里的陈设也是古朴雅致。
先是见过父亲,拜祭了祖母的灵位,碧云便来到母亲的卧房,年过半百的周夫人是大家出身,有着江南女子独特的端庄温润。
「长头发怎么剪了?」周夫人坐在紫檀木榻上,碧云伏在母亲膝上,母亲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小时候你最看重这头长发了。」
「学校让剪的,就剪了。」碧云抬头微笑着答。
「这样倒也挺清秀,」周夫人点点头,目光仍旧舍不得离开她半秒,姐姐和妹妹挽着手站在一旁也笑着。大姐碧霞已为人母,她是个标志的美人,颀长身材,长脖子,穿着一身合体的墨兰丝缎旗袍,胸前戴着一条细细的珍珠项链。小妹碧岚年方十九,圆脸蛋、大眼睛,眉宇间有股英气,学生打扮,一身浅青衫,黑布裙子。
「我看二妹可不像留洋回来的小姐,衣裳打扮都还是清水芙蓉的朴素。」碧霞走上前去,拍着碧云的肩膀说。
「留洋读书是极清苦的,哪里像你们个个在家里享福。」周夫人眼里泪光点点的。「当初就不该送你去读什么书。」
「是的,是的,」姐姐上前劝慰到:「美利坚万里之遥,云儿你一去数年没有音讯,可把母亲和我们想坏了。」
「那个刘府上的大小姐也是从美利坚回来的,光是行李箱子就装了两马车。」
「刘小姐?」碧云看向小妹,眼里有些慌乱。
「就是镇上刘老爷的大女儿梦萝,比你晚一年去的美利坚。」周夫人攥着碧云的手说,「说起来也是你的同窗了。」
小妹碧岚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刘老爷最爱跟父亲攀比了,二姐跟表哥上了美利坚圣玛利亚学校,他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钻营着把女儿刘梦萝送过去。连我这等不争气的去上海读个师专,也要他家里小女儿效仿。」
「夫人,三位小姐正说着呢,刘府为梦萝小姐摆了酒,知道二小姐回来了,要请周家的人过去赴宴,老爷已经答应了。」佣人香妈进来通禀。
「云儿,快去找你大姐要身衣裳。」周夫人恋恋不舍地松开女儿的手。「晚上要在刘家给你那个爱面子的爹多挣点脸面才是。」
小妹碧岚挽着她的手说,「这几年来,每到春暖秋凉换衣裳的时候,娘不知道给你做了多少身,动都不许我们动,都给你留着呢。」
「走吧,走吧。」姐妹簇拥着她,向内间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