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摇摇头,「来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往事如烟,都是一场惘然梦境,如今要归国了,才是真的。」
「小姐说的对,大抵游子的心境总是如此。」他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碧云无心在与他言语,手扶在密闭的船舱那圆弧形的玻璃窗上,望向岸边。一阵阵汽笛鸣响过,邮轮开始起锚,准备远航了。
他也望向窗子外面,似乎是慨叹了一声,有什么情怀也是不吐不快,「听小姐的谈吐,定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如我们对对关於故乡的诗,如何?」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碧云不假思索地答道,「在嘴边的,就是这两句了。」
他越发的来了兴致:「古来游子诗不少,我却独爱这一首杜工部的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那人不念诗文还好,听着这首故乡的诗,碧云觉得自己就像天空的云朵一样,飘零无倚。只看见船舱外那蒙蒙雾霭中,海岸线上的一座坐的尖顶塔楼越来越模糊,分不清是因为船走的距离远了,还是泪水已经迷蒙了眼帘。
身边的男子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以为她是喜极而泣的,和颜悦色地宽慰道:「小姐何必伤感,十天之后便能与亲人团聚,岂不是乐事一桩?」
「是的,该是乐事的。」她低低地答道,又是两颗泪水自腮边滑落了下来。
「抑或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他猜度着,「不如这样,既然我与小姐都是远渡重洋,又都是浙江同乡,也算是他乡遇到故知了!我赠你一件东西,」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表,递到了她的面前,「鄙人在政府里还是有些朋友的,日后归国有什么办不妥的事情,不妨找我。」
碧云接过来,看了一眼,又退还给他,「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钱财本来就是身外之物,这东西我少说也有几十块,在洋人的土地上,难得见到故乡的亲人,还是个诗情画意的女孩子。同舟共度一场,做个表记。」
她在手提包里摩挲了一阵子,最终却空手而出,「可是,我没有什么能送你的。」
「那就告诉我你的芳名吧。」
「我叫周瑛,小字碧云。」
「周碧云……」他朗声笑了起来,「这个名字好的很。」
碧云却於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滚落了下来。
男人被她惊地一愣,这样一个清醇美丽、楚楚动人的妙龄女子,梨花带雨般在他面前潸然泪下,谁能不动心,他本想劝慰几句的,可是见她越哭越凶,最后干脆嚎啕大哭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扣在玻璃窗上,胸膛顿挫着,那柔弱的肩膀却像是没有了气力,哭地委实可怜。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也知道她听不进什么话,便摇着头,起身离去。
碧云长声地哭着,有太多的辛酸和委屈要诉诸泪水,或许在每一次都是在即将要失去的时候,才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就像在浓烟滚滚的地下室里,她要与他天人永隔了,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心里原来已经有了他的存在;如今看着轮船越行越远,他们就要天各一方了,她的心里还是挥不散他的影子。她是爱他的,爱他的俊美的外表和骑士风度,爱他的刻骨浪漫和炽热激情。她畏惧他灵魂深处的黑暗和冰冷,又不自觉地被他吸引;她心悸於他秉性中的自我矛盾和反覆无常,却又无法放手。
但是她并不真正的了解他,在优雅的亚特兰蒂斯黑衣骑士的光环下面,似乎每一句话都是情真意切的,又彷佛从来不曾吐露过他的真心。他一直在苦苦追求着她,却始终都不肯正面问题。可她下决心离开,又何尝容易,一道碧水,割断了自己的后路,如今的自己,就是一条小船,在汪洋大海上飘荡着,前路也是苍茫无望的。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哑了,眼睛肿了,哭得没有一丝气力了,才不得不做罢。
突然间,一条叠地齐整的手帕递到了她的面前。碧云没有接过来,仍是低头抽泣着,这个男人真是热心,她缓缓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