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活生生地端坐在狭长的黑色胡杨木办公桌后,这个房间里到处是淡薄的烟雾,呛得人直咳嗽,她想逃离这个地方,但又找不出理由,只好有些无措地说到:「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
「进入房间之前,不该先敲门么?」他抬起冰蓝色的眼睛,撇了她一下,坐在椅子上低声发问。
以前他进入阁楼她的房间,向来就是不请自入的,现在每天午夜里,不是也不敲门,就擅自用钥匙打开她的房门么,他侵入她的空间的时候,何尝问过她的感受。
「对不起……」这一次,的确是自己失礼了,她还是决定道歉,碧云偏转过头,不让他发现她游移不定的眼神,实际上,她在寻找的是伊莲娜,一个潜伏在这所房子里的秘密特工。尽管不清楚伊莲娜要做什么,但她是她的朋友,自己有义务保守她身份的秘密,并且保护她。
「既然你已经把自己当成这儿的主人,就不必道歉。」他浅浅地笑了一声,
碧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抬眼望去,他的样子像是喝了很多酒的,黑色制服外套像是一张毯子一样的披在身上,扣子都解开着,衬衣的扣子也是,胸前有些濡湿,金色的发很是凌乱,可是那对冰蓝色的眼睛却那么清醒。
一对上那双眼睛,碧云又感到莫名的慌乱,她心里清楚,不管伊莲娜的出现是基於什么目的,一定是针对他的。她错开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眼神不经意间落到他身前的台子上。
虽然他一身酒味,但是台子上并没有放着酒,也没有任何杂乱无章的迹象,而是在桌子一角,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叠文件一样的东西。她从上面那些各种颜色的字体就能辨认,这是一份名单……
他的手中也握着一叠纸,正在用打火机烧灼着这厚厚的一打密密麻麻的名单。红色的火苗迅速把他手中的纸张引燃,蓝色的内焰吞噬着这些名字,不一会就把它们烧灼成深黑色的纸灰,他冰蓝色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纸张燃尽,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疾风,窗子突然被吹开了,纸灰像雪花一般漫天飞舞着。
他端坐在这纷落的黑色雪片中,红唇边露出一抹凄厉的笑。
碧云突然意识到了,那些被他烧成灰烬的名单的意义,那密密麻麻的纸上的每一个名字,就代表一条鲜活的生命。她注视着那些黑色的雪落在地面上、桌子上,书柜上,他直挺的肩膀上,他的袖子上,甚至是他金色的头发上,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为那些无辜枉死的灵魂而悲痛哭泣。
他毫无温度的冰蓝色的眼睛逼视着她,语气缓慢地说到;「我的宝贝,你真是个天使,可以用跟我上-床来交换他们的命,你用你的身体在救人……多么高尚的行为。可你救得了几个?12个无关紧要的老师?你的同事和朋友,你的堂兄,还有两个被你随口一说就歪打正着的陌路人?还没有一个人,有这个勇气,在我面前,就这么明目张胆的编造谎言,从来没有一个人。」
她的心跳彷佛猛地停住了,原来他早就看穿了她的秘密,最后两个人名是随口捏造的,她来不及去想他为何不在当场就揭穿她,而是等到这个时候才说这样一番话,一句义愤填膺的问责已经出口,「你杀了这么多的无辜的人!这一切都是你所犯下的罪恶勾当!你难道就不怕死后下地狱么?」
「罪恶勾当?你说的没错,你想知道什么是罪恶么?」他垂下眸子,似乎是打量了一圈儿屋子里散落的纸片的灰烬,紧接着挑动修长的手指,把袖子上的黑色灰片轻轻掸落。「我不会关心她们的生死,是的,3147,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数字,或许这个数字不是很准确,因为有些屍体烧焦了,无法辨认,我不关心这些,我关心的是那些训练有素的帝国的士兵们,枪的后坐力震的他们健壮的肩膀,布满血泡,失去知觉,因为他们要不停地开枪,不停地开枪……」
碧云被他的话语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他,只见他冰蓝色的眸子眨动了几下,继续说到:「不止是士兵,行政人员也有很苦恼,因为上前线的申请书堆满了他们的办公桌,是的,因为上前线面对的是冰冷的死亡和凶残的敌人,而不是这些手无寸铁的妇孺,老人、中年妇人、孩子……还有像你一样年轻的姑娘,不过光看外表,已经很难分辨出她们的年纪,她们穿着同样的条纹衣服,她们的头发全部被剃光,和那些羊毛一起,做成了毯子和垫子,然后再发放给囚犯,真是物尽其用,不是么?」
他没有理会她惊惧而震怒的表情,低着头,继续他的自言自语,「总指挥他不允许没有结婚的士兵去干这件事,那些男孩看到这些,一辈子都不想再碰女人。如果他们都不碰女人,那么帝国的军队就后继无人……」
「一个帝国的指挥官,竟然被他自己的命令吓得昏了过去,真是天大的笑话……可没有人能够阻止,连他本人也不行,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个巨大的机器的一个小小的零件,元首和总指挥是它的大脑,我是它的眼睛和触手,至於那些奉命开枪的士兵,或许只是一个颗小小的螺丝,如果哪个零件生锈了,就会立刻被替换下来,扔进垃圾桶里……」
他终於停住大段的娓娓的独白,那修长的手指滑过摆放在桌面上的,刚刚从自己制服领子上摘下的一枚大十字勳章,「你刚刚说过什么?下地狱?地狱不在阴间地府,就在人间,真正的罪恶也并不是,白骨铺砌的荣耀,鲜血铸就的辉煌,而是在这个群魔乱舞、野兽横行的世界上,生而为人,却浑然不知为何而信仰……」
她的双眼已经被混沌的热泪充满,视线也模糊不清,哽咽地说到,「是你自己选错了信仰,怨不得别人。」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发出长声的潸然的冷笑,「你的小嘴可真恶毒,和你的目光一样,你总是拿你漆黑的目光刺痛我,」他抬起手臂指着她的鼻尖,又把手掌按在自己左边的胸膛上,「不过我还是得谢谢你,是你让我心痛,也正是这痛让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他的手紧紧地抓着胸口的衣服,指甲已经嵌入到了皮肉里,彷佛是他的心脏真的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
碧云低下头,不敢再望向那双冰蓝色的眼底,他的眼睛像是冬日的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却是暗流汹涌,她是一叶小舟,在风浪里飘摇不定,随时都会覆没。
这一次,竟然是他主动开口替她解了围,「我的天使,回到你的地下室去吧,我想自己静静。」他鄙夷地哼笑着,手却一直按在胸口,丝毫也没有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