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白衣美人(原文为义大利文。引自但丁《炼狱篇》第12章,「白衣美人」是屈辱的天使。)
卡西莫多见小屋空了,埃及姑娘已不在里面,就在他全力保护的时候被人劫走了;他又惊讶又痛心,双手揪住头发,同时连连跺脚。继而,他满教堂奔跑,寻找他的吉普赛姑娘,每到一处墙角就怪声呼唤,把他那棕红头发揪下来抛得满地都是。恰好这时,羽林军也攻进了圣母院,搜捕埃及姑娘。卡西莫多主动帮他们寻找,这个可怜的聋子哪里知道他们的险恶用心,还以为埃及姑娘的敌人是那些游民乞丐。他亲自给隐修士特里斯唐当向导;察看所有可能藏身的场所,打开每道密门、每处祭坛的夹层和圣器室的里间。如果不幸的姑娘还在教堂里,那么出卖她的肯定是卡西莫多了。特里斯唐轻易不肯罢手,但因一无所获,也就败兴而归。卡西莫多独自一人还继续寻找,整个教堂跑了有几十遍,上百遍,上下左右无一遗漏,跑上跑下,奔走呼号,东嗅嗅,西看看,无孔不入,脑袋见洞就钻,火把伸到所有拱顶下面,绝望疯狂到了极点。公兽失去母兽,也不过如此咆哮悲号,如此张惶失措。他终於确信,深信她不在教堂了,已经无可挽回,她被人从他手中夺走了。他缓步登上钟楼的楼梯。他搭救姑娘的那天,那么欣喜若狂,得意忘形,攀登的正是这条楼梯。还是原来的地点,他这次经过时却垂头丧气,既不出声,也不流泪,几乎连气息都没有了。教堂重又空荡荡的,沉入一片寂静。羽林军都已离开,前往老城追捕女巫去了。偌大的圣母院,刚才还遭受猛攻,杀声震天,现在却只剩下卡西莫多一个人了,他又走向埃及姑娘由他守卫而住了几周的小屋。快要临近时,他忽然想像也许会看见她就在屋里。他拐过对着侧道屋顶的楼廊,看见那小窗小门的斗室,依然蜷缩在巨大扶壁拱架下面,犹如挂在粗树枝下的小鸟窝。可怜的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靠到柱子上才没有摔倒。他想像埃及姑娘也许回来了,无疑是善良的天使给送回来的,这间小屋如此宁静,如此安全,如此可爱,她不会不待在里面;想到这里,他再也不敢多走一步,惟恐打破自己的幻梦。「是的,」他心中暗道,「大概她在睡觉,或者在祈祷。不要惊扰着她。」
他终於鼓起勇气,踮起脚朝前走去,瞧了瞧,便进去了。空的!小屋始终空无一人。可怜的聋子慢腾腾地在屋里转悠,掀起床铺,看看姑娘是否藏在床垫和石板地之间,随即摇了摇头,在原地呆若木鸡。突然,他怒不可遏,一脚将火把踩灭,然后一声不吭,也不叹息,猛冲过去,一头撞在墙上,昏倒在石板地下。
等到苏醒过来,他就扑倒在床铺上打滚,狂热地吻起姑娘睡过而尚有余温的地方,又一动不动躺了几分钟,彷佛咽了气;继而,他又翻身起来,只见他大汗淋漓,呼呼喘气,像发了疯似的,脑袋一下下撞墙,跟敲钟一样有节奏,情形十分吓人,表明非要撞个头破血流不可的决心。直到精疲力竭,他再次倒在地上,接着爬出小屋,蜷缩在房门对面,一副惊奇骇怪的神态。他再也没有动弹,就这样待了一个多小时,眼睛盯着空了的小屋,忧伤沉思的样子,胜过一位母亲坐在空出的摇篮和入殓的棺木之间。他一言不发,只是间隔许久才因啜泣而全身猛然抖动一下;然而,这是无泪的啜泣,好似夏天无声的闪电。
他苦思苦索,推想究竟是什么人猝然劫走了埃及姑娘,大概就在这时候,他想到了主教代理,想起只有堂·克洛德掌握一把钥匙,能进入通这小屋的楼梯,还想起堂·克洛德有两回黑夜袭击姑娘:头一回卡西莫多当了帮凶,第二回他挺身阻止了。於是,许多详情细节又在脑海中浮现,很快他就排除疑虑,确认是主教代理劫走了埃及姑娘。然而,他对教士这个人感恩戴德,无比忠诚,又无比热爱,这些感情在他心中深深紮根,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也还是抵制嫉妒和失望情绪的进袭。
卡西莫多想到这是主教代理干的;换了别人,他会食肉寝皮,方解心头之恨,而偏偏是克洛德·弗罗洛,可怜的聋子的愤恨只好转化为更大的痛苦。
他的思绪就这样集中到教士身上,不觉曙光照亮了扶壁拱架,他望见圣母院顶层半圆殿周边栏杆的拐角处,有个人影在走动。那人朝他这边走来。他认出正是主教代理。克洛德庄重地缓步走来,但是并不朝前看,目光移向北钟楼,脸也扭向那边,朝向塞纳河右岸,还高高地扬起头,彷佛极力越过屋顶张望什么。猫头鹰总好摆出这种姿态,侧目而视:它飞向一点,眼睛却盯着另一点。教士就是这样从卡西莫多上面走过而没有看见他。
这一显形突如其来,聋子惊得目瞪口呆,看着他钻进北钟楼的楼梯门里。读者知道,登上北钟楼,能望见府尹衙门。卡西莫多站起来,要跟踪主教代理。
卡西莫多随后登上钟楼,只是要弄清楚教士上去干什么。再说,可怜的敲钟人自己要干什么,要说什么,有什么打算,也一概不知道,他只是满腔怒火,也满腹疑惧。主教代理和埃及姑娘在他心中相撞击。
到了钟楼顶,他先不走上平台,而是停在黝暗的楼梯口,仔细观察教士在哪里。教士背对着他。楼顶平台四周围着一道镂空的雕栏。教士胸脯贴在朝圣母桥一面的栏杆上,俯视新城的街区。
卡西莫多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瞧瞧他在望什么。教士驰心旁骛,根本没有听见聋子走到身边。
巴黎的景观,尤其是在夏日清朗的晨曦中,从圣母院钟楼顶上眺望,更是美不胜收。这天大约是七月份。天空晴朗澄净,寥寥几颗残星渐渐消隐,但有一颗格外明亮,恰巧在最亮堂的东天闪耀。太阳就要出来了。巴黎开始蠢动。东边成千上万的房舍,沐浴在特别洁白纯净的晨光中,形状各异的轮廓分外醒目。圣母院钟楼的巨大阴影,逐个踏着房顶,从这大都市的一端延展到另一端。一些街区有了人声和响动。这里一声钟鸣,那里一声锤击,还有一处传来轧轧车行的错杂声。在这片屋顶上,已经嫋嫋升起几缕炊烟,犹如大片硫磺矿层的缝隙中冒出来的硫气。塞纳河水流经多少桥拱、多少沙洲岬角,水面皱起银纹细浪,波光粼粼。极目眺望周围城墙以远,只见薄薄的雾气环绕,透过雾气隐约看见一望无际的平原,以及起伏优美的丘峦。睡意惺忪的城市上空,飘散着各种各样的响声。晨风从丘峦的雾霭撕下一团团白絮,抛上天空,一直朝东方驱赶。
几位老妇人拿着奶罐,来到前庭广场,都非常惊讶,相互指点圣母院中央大门残破的奇异景象,以及凝固在砂石缝里的两道铅流。这是夜晚这场骚乱留下的全部痕迹。卡西莫多在两座钟楼之间点燃的柴堆早已熄灭。特里斯唐已经带人把广场打扫干净,将屍体抛进塞纳河中。像路易十一这样的国王,每场屠杀之后,总不忘立即将马路冲洗干净。
在钟楼顶栏杆外面,就在教士驻足之处的下方,探出一个哥德式建筑物上常有的造型奇异的石头雨槽,石槽的一道裂缝中长出两棵桂竹香,在晓风中摇着盛开的鲜花,就像人一样,相对鞠躬以为嬉戏。从钟楼上面的高空里,传来鸟雀的鸣啭。
然而这一切,教士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这种人不知何为清晨,不知何为鸟雀和鲜花。周围天地辽阔,景物繁多,而他的目光只凝注在一点上。
卡西莫多心中焦急,想询问他把埃及姑娘弄到哪儿去了。然而此刻,主教代理似乎离开了尘世,显然他正经历生命激烈冲荡的时刻,即使天崩地坼,他也毫无感觉。他两眼死死盯住一个地方,敛声屏息,身子一动不动;而这种沉默静止的状态,却有某种可怖的成分,就连桀骜不驯的敲钟人见了也心惊胆战,不敢贸然打扰,只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也不失为一种询问的方式;於是,不幸的聋子的目光便落到河滩广场上。
他就是这样看到了教士凝望的目标。在常年竖立的绞刑架旁边,已经支起了梯子;广场上聚了一些人,但是军卒的数量还要多。一个汉子在石路面上拖着一个白色物体,后面还连着一个黑色物体,走到绞刑架下便站住了。
那里发生的情况,卡西莫多一时看不清楚,倒不是他那只独眼看不到那么远,而是有一帮士兵挡住,看不到整个场面。况且,太阳这时刚好升起来,天空霞光万道,巴黎城的所有高矗的建筑,诸如尖顶、烟囱、山墙尖角,彷佛同时燃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