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最后一战
(一)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
君为东道主,於此卧云松。
——李白
九华山在安徽青阳西南四十里,即汉时泾县、陵阳二地。
三国时孙吴分置临城县境,至隋废,唐置青阳县,以在青山之阳为名,属池州府。青山在县北五里,逾梅家岭,与贵池接壤。
九华山南望陵阳,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东际双峰龙口,昔名九子山。
唐李白游九子山,见其山峰并时,如莲开九朵,改之为九华山。
书记上有记载:“旧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之为九华山。”
青阳县志上也有记载:“山近县西四十里,峰之得名者四十八,岩十四,洞五,岭十一,泉十八,源二,其余台石池涧溪潭之属以奇胜名者不一。”
“知行合一”的王阳明曾读书於此山中,与李白书堂并名千古。
诗仙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有序。
“……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故老之口,复缺名贤之纪,虽灵仙往复而赋咏笔间,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逅江汉,憩於夏侯回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
他们的诗是这样的:
“妙右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
“层标遏冲日,半壁明朝霞。”——高霁
“积雪曜陲壑,飞流歆阳崖。”——韦权舆
“青荧玉树色,缥渺羽人家。”——李白
× × ×
九华山不但是诗人吟咏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场。
《地藏十轮》经:“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尽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经》上记载的是:“地藏受释尊付嘱,令救度六道众生,决不成佛,常现身地狱中,以救众生之苦难,世称幽冥教主。”
《地藏本愿》经二卷,唐实义难陀译,经中记载:“佛升忉利天为母说法,后召地藏大士永为幽冥教主,使世上有亲者皆得报本荐亲,咸登极乐。”
这本书多说地狱诸相及追荐功德,为佛门的孝经。
经中又说地藏菩萨救渡众生,不空誓,不成佛之弘愿,故名“地藏本愿”。
× × ×
所以“九华剑派”不但剑术精绝,同时也有诗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剑派,九华山并不在其内,因为九华山门下的弟子本就极少,行踪更少出现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传九华派已与幽冥教合敖,同时供奉的两位祖师,一位是地藏王菩萨,另一位就是诗酒风流。高绝千古的李白。
据说这位青莲居士不但是诗仙,也是剑仙,九华的剑法,就是他一脉相传。直到千百年后,江湖中又出现位奇侠李慕白,也是九华派的嫡系。
这些传说使得九华派在江湖人心目中变得更神秘。九华门下的弟子,行踪也更诡秘,近年来几乎已绝迹於江湖。
但这些却还都不是让傅红雪吃惊的原因,令他吃惊的,是如意大师这个人。
× × ×
如意大师着白袍,登芒鞋,赤足,摩顶,神情严肃,眸子有光,看来无疑是位修为极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如意大师是个尼姑。
她看来彷佛已近中年,身材适中,容貌端正,举止规矩有礼,一张表情严肃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更没有足以令人吃惊之处。
无论任何人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和佛门中其他千千万万个谨守清规的尼姑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虽平凡端庄;但一双玉手美如春葱,柔若无骨。
她赤足着芒鞋,不着鸦头袜,露出一双底平趾敛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
她的白布僧袍宽大柔软,一尘不染,遮盖着她绝大部分身体。
没有人会去幻想一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体是什么样子的。
傅红雪却不能不想。
——栏杆上的洁白僧袍,浴池中的丰美胴体。
——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温暖光滑的拥抱,还有那双牵引他进入梦境的手。
他竟不能不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个成熟而充满渴望的女子联想在一起。
虽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却偏偏不能不想。
虽然他对一切事都已能不闻不问,无动於衷,可是这规矩严肃的中年尼姑,却使得他的方寸大乱。
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心跳加速,几乎无法控制。
如意大师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庄严肃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傅红雪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撕开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个女人。
可是他只有勉强忍耐住。
他彷佛听见她在问:“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傅红雪施主?”
他彷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红雪。”
卓夫人看着他们,眼睛里的表情狡黠而诡谲。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们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师驻锡九华,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侠的名声。”
如意大师道:“贫僧虽然身在方外,对江湖中的事,却并不十分生疏。”
卓夫人又问道:“大师以前是不是见过他?”
如意大师沉吟着,居然点了点头,道:“彷佛见过一次,只是那时天色昏黑,并没有看清楚。”
卓夫人笑道:“大师虽然看不清他,他却一定看清了大师的。”
如意大师道:“哦?”
卓夫人笑得更神秘,道:“因为这位傅大侠是夜眼,在黑暗中视物,也可以明察秋毫。”
如意大师的脸上,彷佛起了种奇怪的变化。
傅红雪的心也在往下沉。
昨夜在黑暗中,他并没有看清她,只不过隐约看出了她的胴体的轮廓。
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才发现他的眼力不知不觉中已受到伤损。
那一定是他在见到铁柜中那老人以后的事。
难道那老人的眼睛里,竟有种可以令人感觉变得冲钝的魔力?
他为什么不让傅红雪看见黑暗中那个女人?
她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等待?
× × ×
最后的两位见证也被公子羽请了进来,傅红雪竟没有注意这两人是谁。
他的心又乱了。
他不能忘记昨夜的事,也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当作工具。
陈老板的哀恸,倪宝峰怨毒的眼神,忽然也变得令他无法忍受。
还有那柄鲜红的剑。
这柄剑怎么会到了公子羽手里?
剑在他手里,燕南飞人呢?
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神秘关系?公子羽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肯露出真面目?
(二)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昼。
傅红雪终於走上了石台,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比平时握得更紧。
在他悲伤烦恼,痛苦无助时,只有这把刀,才能给他安定的力量。
对他说来,这把刀远比盲者的明杖更重要,他与刀之间,已经有了种奇异的感情。
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现在你已随时可以拔刀。”
现在他的剑已在手。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还比傅红雪更有信心。
傅红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睛里露出讥诮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过无论再等多久,胜负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傅红雪没有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师面前。
如意大师抬头看着他,显得惊讶而疑惑。
傅红雪道:“大师来自何处?”
如意大师道:“来自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来自何方?”
如意大师道:“来自新罗。”
傅红雪道:“他舍弃尊荣,为的是什么?”
如意大师道:“舍身学佛。”
傅红雪道:“既然舍身学佛,为何誓不成佛?”
如意大师道:“只因普渡众生。”
她神情已渐渐宁静,神情也更庄严,别人却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唐时高宗曾发兵助新罗平乱,新罗王子金乔觉舍曾荣,来华学佛,独上九华驻锡修道,一生事蹟与地藏显现者无异,唐德宗贞元十一年金氏圆寂,临终时形显如地藏王菩萨本像,世传以肉身得道,於峰头建肉身殿塔。
殿塔四面玲珑,金碧璀璨,四隅有铜缸,多作朱砂翡翠色,中储神灯圣油,可赐人清宁安静,九华弟子多随身而带。
傅红雪又问道:“王子於今何在?”
如意大师道:“仍在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普渡众生,大师呢?”
如意大师道:“贫尼亦有此愿。”
傅红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师赐福,使我心清宁安静。”
如意大师双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从怀中取出个檀木小瓶,倾出几滴圣油,在傅红雪面颊和手背上轻轻摩抆,口中喃喃低诵佛号,又问道:“你有何愿?”
傅红雪曼声而吟:“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如意大师以掌心轻拍他的头顶,道:“好,你去。”
傅红雪道:“是,我去。”
他抬起头,苍白憔悴的脸上已发出了光。
不是油的光。
是一种安详宁静的宝光。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过卓夫人面前时,忽然道:“现在我已知道了。”
卓夫人道:“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脸色骤然变了,道:“你还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该知道的都已知道。”
卓夫人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静虑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台,面对公子羽,不但静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动。
公子羽握剑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红雪看着他,忽然道:“你已败过一次,何必再来求败?”
公子羽瞳孔收缩,忽然大喝,剑已出鞘,鲜红的剑光,如闪电飞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飞虹闪电中彷佛有淡淡的刀光一闪。
“叮”的一响,所有动作突然凝结,大地间的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似已全部停顿。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剑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间,却没有刺下去,他的整个人也似已突然凝结僵硬。
然后他面上的青铜面具就慢慢地裂开,露出了他自己的脸。
一张英俊清秀的脸,却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又是“叮”的一响,面具掉落在地上,剑也掉落在地上。
这个人赫然竟是燕南飞。
× × ×
火光仍然闪动不息,大殿中却死寂如坟墓。
燕南飞终於开口,道:“你几时知道的?”
傅红雪道:“不久。”
燕南飞道:“你拔刀时就已知道是我?”
傅红雪道:“是的。”
燕南飞道:“所以你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傅红雪道:“因为我的心中已不乱不动。”
燕南飞长长叹息,黯然道:“你当然应该有把握,因为我本就应该死在你手里。”
他拾起长剑,双手捧过去,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现在你的心愿已了?”
燕南飞道:“是的。”
傅红雪淡淡道:“那么你现在就已是个死人,又何必我再出手?”
他转过身,再也不看燕南飞一眼。
他已不必再看。
只听身后一声叹息,一滴鲜血溅过来,溅在他的脚下。
他还是没有回头,苍白的脸上却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知道这结果。
有些事的结果,本就是谁都无法改变的,有些人的命运也一样。
他自己的命运呢?
× × ×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如意大师,微笑道:“施主胜了。”
傅红雪道:“大师真的如意?”
如意大师沉默。
傅红雪道:“既然大师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胜了?”
如意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是胜是负,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谁知道?”
她双手合十,低喃佛号,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红雪抬起头时,大厅中忽然已只剩下卓夫人一个人。
她正在看着他,等他转过头,才缓缓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你知道?”
卓夫人道:“胜就是胜。胜者拥有一切,负者死,这却是半点也假不得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现在燕南飞已死,你当然已……”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燕南飞已死,公子羽呢?”
卓夫人道:“燕南飞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真的是?”
卓夫人道:“难道不是?”
傅红雪通:“决不是。”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后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他的背后是石台,平整光滑的石台忽然裂开,一面巨大的铜镜正缓缓自台下升起。
傅红雪道:“是铜镜。”
卓夫人道:“镜中还有什么?”
镜中还有人。傅红雪正站在铜镜前,他的人影就在铜镜里。
卓夫人道:“现在你看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