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丈人一如其名,身长足有丈余,杵在不过四尺高的枫子鬼面前,旁的且不论,单是在气势上就牢牢占据了上风。
枫子鬼艰难仰头,遍布瘿瘤的丑陋脸庞上满是惊愕,似是想不明白为何前一刻山灵们还在对道城隍出言不逊,怎么一转眼就变成高天丈人向自己发难了。
这个在辐大口中“三棒都打不出响屁来”的木精风怪期期艾艾了半天,一句囫囵话都没能说出来,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端坐在不远处的道城隍。
其实不只是枫子鬼在看道城隍,眼生於顶的金瓶孩儿也在紧紧斜睨着道城隍的一举一动,便连竖眼婆也恋恋不舍地从骊山广野身上移开目光,用那对狰狞竖眼恶狠狠地瞪向了今夜宴会的主人。
耳目众多的高天丈人亦是如此,用一张脸威逼枫子鬼,其余三面六眼也都没有闲着,分别盯住了道城隍、两对黑白路神以及不知来历的骊山广野,就连齐敬之和亡人衣这两桌也同样在它的监视之列。
齐敬之冷眼旁观,哪还瞧不出其中关窍?
高天丈人忽然拿枫子鬼开刀的举动,分明是三个山灵在投石问路,意在试探路神一脉的虚实,也是想要看一看这满堂宾客的立场。
众目睽睽之下,道城隍面沉如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路神一脉是大齐朝廷和梅州山灵之间的缓冲,你们若是将手伸进官民道路,看似势力大涨,其实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眼见道城隍似乎认怂了,金瓶孩儿呵呵一笑:“在朝廷眼中,你们这些道精路怪又能比我等山灵强出几分?”
“旁人我管不着,路神一脉既然不中用了,那就乖乖将巴邱镇的道路让出来!镇中百姓有我庇佑,绝不会再有类似阪鼻伤人之事,说不得我金瓶孩儿也尝尝人族香火的滋味!”
竖眼婆脸上也露出贪婪笑意,尖声道:“我老婆子有夏山就足够了,用不着再增加地盘,只不过么……路神一脉每月须给我老婆子孝敬横眼肉一千斤!”
它说着伸手朝身侧的骊山广野一指:“若是像他这样的,一斤肉可以抵作两斤!”
“不妥不妥!”
道城隍还未答话,骊山广野却已将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一千斤太多了!每月都失踪这么多人口,定会引来镇魔院的探查乃至围剿,实在得不偿失。若是依着我,五百斤就顶天了!”
他顿了顿,伸手拍了拍自己红润饱满的脸蛋,语气里就透出不满来:“穷苦百姓想要吃饱饭都不容易,长得骨瘦如柴,两腮上连二两肉都没有,他们的肉哪里能与小爷这身上等肥膘相提并论?小爷的一斤肉……少说也要抵旁人十斤!”
竖眼婆闻言一怔,万没想到这个小胖子长得如此可口,却是个疯的,竟然要跟它掰扯肉价。
高天丈人却从骊山广野的反常举动之中嗅出了别样意味,立刻就有所警觉。
它当即朝枫子鬼伸出一只手掌:“枫子鬼,你先前虽有些错处,但终究也算是山灵一脉,罪不当死。这样吧,我听说你这些年孕育了几个瘿樽,眼瞅着就要熟透,这便交出来当做赔礼吧!”
“瘿樽?”
骊山广野的两只圆眼亮晶晶的,兴致勃勃地道:“山村枫子鬼,江庙石郎神。千畦抱瓮园,一酌瘿樽酒。”
“啧啧啧,我听说这瘿樽乃是枫子鬼的精华所在,可以增益酒气、激发酒香,时常以之饮酒更可延年益寿。这个怂包孕育瘿樽不易,如今被逼着尽数交出,不啻於割肉剔骨,纵使不死也要丢下半条命去!”
闻听此言,枫子鬼浑身都颤抖起来,眼泪更是先一步夺眶而出,本就没几分人样的面孔愈发扭曲得不成样子。
眼见只有骊山广野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满堂宾客中并无一个出头阻拦,高天丈人毫不犹豫地主动出手,按住枫子鬼光头上最大的一个瘿瘤,如刀锋般锋利的指甲狠狠一剜,登时便将那个瘿瘤挖了出来。
众多目光汇聚,只见枫子鬼的头顶已然出现了一个大洞,粘稠的琥珀色汁液喷溅而出,落得满头都是,同时有淡淡的乳香飘散开来。
高天丈人的掌中则多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件。
它干脆利落地剥掉这物件外头的死皮,显露出内里一个造型奇特、浑然天成的木雕酒杯。
枫子鬼呆呆地瞧着,直到高天丈人将这个瘿樽递给了金瓶孩儿,它才终於发出一声心丧若死的惨叫。
然而这声惨叫才起了个头,枫子鬼后颈上的两个大瘿瘤又接连被高天丈人挖了出来。
“够了!”
眼看高天丈人兀自不肯罢休,作势将手伸向枫子鬼的心口,一直无动於衷的道城隍终於开口:“瘿樽对成气候的山灵并无大用,你们已经各自分得一个,莫要贪得无厌,更不该赶尽杀绝。”
“道城隍亲自求情,我自然要给面子,便饶这厮一遭。”高天丈人竟是极好说话地收手了。
它眼观六路,更有一张脸转向了柜台后头的成德器,吓得这位成掌柜浑身一抖,险些从木凳上摔下去。
紧接着,只听高天丈人缓缓说道:“好一个‘千畦抱瓮园,一酌瘿樽酒’。如今既已有了瘿樽,便只差上好的美酒了。成掌柜,似乎你恰好就是酒瓮成精吧?”
成德器脸上的笑容硬是比哭还难看,指着先前与菜肴一同上桌的那些酒坛子,说话时已是带了颤音:“这些都是本店窖藏多年的老酒,最是甘冽醇厚,过往行旅无不闻香歇马,这也是歇马栈名字的由来。”
高天丈人却是摇头:“甭管什么样的美酒,一连喝了这么多年也早就厌了。”
“我听说成掌柜平生最是好酒,常恨腹中酒不常满,每每饮下三石亦不过半饱,非得灌下五石、美酒满腹,方可既安且乐,乃至於狂歌醉舞、欢乐无极。”
“那许多的歇马老酒进了你腹中,历经多年提炼,想必已成酒精。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成掌柜也该拿出来与我等分享分享。”
高天丈人顿了顿,语气愈发森然:“枫子鬼的下场便在眼前,成掌柜可莫要让我亲自动手。我下手向来没个轻重,可是难免磕磕碰碰。”
成德器生得黑漆漆的,倒也不会有红脸白脸这等脸色上的变化,却明显怕得狠了,脚下的木凳剧烈摇晃,凳子腿快速砸在地砖上,发出嗒嗒嗒的连绵脆响。
它哭丧着脸,也不知是怕的还是恨的,便连牙齿也在打架:“成某能有今日,全仰赖造化垂恩。酒精乃是难得的珍物,成某德浅福薄,岂敢独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