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蓦地张口吐出了一口浊气,心中似有块垒豁然而开。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原来从升仙洞出来之后,竟始终有一团郁气耿耿於怀,没有随着他当时的种种心气、念想和愤怒之意一并凝聚怒鹤心骨,而是如同一道暗影,潜藏在鹤履之底、羽翼之下。
惊讶之余,齐敬之反观自照、细究根由,随即恍然而悟。
当初他虽然极为干脆答应了老魏,必定将赤金刀送还九真郡白云宫,可内心深处却总有个遗憾,并不希望东海金刀魏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山野之间,从此湮没无闻,落得个身与名俱灭的凄凉下场。
将赤金刀还给魏家,让东海金刀魏的名声、功业继续传承下去,这个念头曾不止一次地闪现在齐敬之的心头,又被他不断地抛诸脑后。
毕竟说到底,这只是他齐敬之的一时念想,却有悖於老魏的遗愿。更别提术士乃是一条前途断绝的死路,赤金刀又是有主之物,将来吉凶实在难料。
然而对於修行人而言,念念不忘,便有回响。
这个齐敬之从不愿深思细想的念头不仅没有渐渐消散,反而悄然壮大起来,实在不能不让他暗自警醒。
虽不知若是没有今日这一遭,无知无觉地任其潜藏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但只要比照当初那场突如其来、骤然而发的迷神之劫,就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正思忖时,常乐县衙众人已经围在了魏豹身边,本想出言恭贺,却又因为时机不对而不便开口,目光里的艳羡之意却是不加掩饰。
唯独青年绿袍官员朝齐敬之拱了拱手,开口道:「本官崔子韬,忝为常乐县令,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齐敬之回了一礼,坦言道:「麟州齐敬之,在本州怀德郡镇魔都尉官署挂了个缉事番役的名,这次来辽州乃是因着魏公的遗愿,将赤金刀送还。」
闻听此言,崔子韬先是一愣,旋即正色道:「阁下面对此等奇宝却不动心,只因一诺就独自奔波千里,终将赤金刀璧还原主,真乃至诚君子,崔某不胜感佩!」
齐敬之却摇了摇头:「魏公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做的这些实在不值一提。」
「原来如此……」
崔子韬有些意外,略一沉默才继续道:「魏公侠义之名播於东海,不想身故之后家族竟遭此奇祸!」
「如今既然魏豹已经传承魏公衣钵,就该担起家主之责,速速配合官府查明真凶才是,还请阁下帮崔某相劝一二。」
齐敬之点点头,当即看向魏豹,只是尚不及开口,就听魏豹主动说道:「县尊,先前魏某遭逢大变,一时失了心智,还请勿怪!」
他说着便侧过身,一只手兀自紧紧攥着赤金刀,另一只手朝门内一引:「还请恩公与诸位入内,魏家虽只剩下魏豹一人,也定会竭力报效,只求真凶伏法,为阖族冤魂报仇雪恨!」
这个高瘦青年的嗓音依旧嘶哑低沉,但说话时已经极有条理,遣词用句也明显经过了斟酌,显然已是将自己当做了魏氏家主,正在竭力撑起这个仅剩一人的家族。
见状,崔子韬却没急着进门,而是神情一肃,向魏豹郑重说道:「崔某身为一县之长,为百姓伸冤做主,本就是职责所在!」
「昨夜天狗坠城,今日城中已是谣言四起,偏偏你家又出了此等骇人听闻的惨事,故而本官接里正报讯之后,已经派心腹家人拿了崔某的名帖,去镇魔都尉官署请冀都尉亲自前来。」
「他出身渤海冀氏,见识深远、修为高深,若是真有妖邪恶鬼作祟,必定逃不过他的法眼!」
「至於咱们的当务之急,便是在冀都尉到来之前,先将府中诸般情形厘清,譬如被害之人究竟几何、死因为何,可有失踪人口
,可有财物损失,凶手从何处闯入,又自何处遁走,可曾留下蛛丝马迹……」
「只是要想查清这些,就不免要让县衙捕役登堂入室,且对亡者多有不敬,若是寻常时候,自然需要主家全程跟着,只是眼下……」
听到这里,魏豹立刻毫不犹豫地应道:「事急从权!县尊的为人,魏某早有所闻,更何况魏某已经说过,必定竭力报效!」
「既然如此,若有惊扰得罪之处,还请勿怪!」崔子韬当即很是干脆地朝魏豹点了点头。
他随即看向其余众人,语气颇为严厉地吩咐道:「如今魏家人少,尔等各自从快班里拣选干练心腹人手,务必亲力亲为,莫要假手那些手脚不干净的白役帮闲,所有人探查完了皆不许擅自离开,一律到本官面前聚齐回话!」
此言一出,众人包括那典史在内皆是凛然应诺。
「最后还有一句话提醒诸位,昧心钱好拿不好花,金刀魏的人情却是实实在在!好了,留一个仵作跟着,尔等各自办差去吧!」
崔子韬摆了摆手,这才在魏豹的陪同下与齐敬之一起进了宅门。
眼前他如此威势作派,请镇魔都尉前来也是派家人、用私帖,齐敬之便知这位崔县令只怕是出身不凡,又能如此实心用事,对魏豹和魏家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至少财物上的损失能少一些。
不多时,三人连同一个跟过来的仵作就进了正堂东屋,眼见一位老者闭目躺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一条染着血的锦被,身下褥子早被鲜血浸透,还有不少血淌到了床下。
魏豹的呼吸略微急促,沉声说道:「这便是家祖。我回家时,他老人家已然遇害,被子落在地上,是我捡起后盖上去的。」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迹走到床边,轻轻将锦被掀开。
齐敬之与崔子韬靠前两步,就见老者身上只着了白色寝衣,也早被血液濡湿,胸口衣领敞开着,胸膛上有一个骇人的血窟窿。.z.br>
诡异的是,老者的神情很是安详,全无痛苦之色,应是毫无所觉地死在了睡梦之中。
没有让那个仵作动手,魏豹恭恭敬敬朝老者屍身叩首之后,便依着仵作的指点,亲手将死者寝衣剥去,里里外外展示给三人看,上头除了血迹,既不见任何杂色异物,也无撕扯破损的痕迹。
接着便是查看最显眼的胸前伤口,从痕迹上来看,似乎是被猛兽以利爪破开的,内里的心脏已经不翼而飞,再一细查便知靠下一些的肝脏也不见了。
再之后则是撩起眼皮、掰开嘴巴、拨开头发、翻转屍身,一一查看后脑、七窍、脖颈、腋下、指缝、会阴、足底等细微处,再细细将全身肌肤、骨骼摸索一遍,确定再无其他外伤。
在不动刀的情况下初步验屍之后,满头大汗的魏豹两眼里含着泪,给老者的屍身穿好寝衣、端端正正地摆回原位,轻手轻脚地盖好锦被,又在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