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缓步走到在石台边缘,低头向下看去,谷底已经见不到半个人影,先前围成一圈的火光熄了大半,剩下的也极是微弱,犹如风中残烛。
他又回身抬头看去,只见先前被当做绳索的怪蛇屍身依旧垂在石壁上,蛇尾末端离着石台尚有数丈距离。
老魏已逝,再无人催动云蛇雾虎,助他凌空虚渡。
齐敬之抿起嘴唇,只觉眼眶微微发热,一口恶气闷在胸中。
「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煎人寿刀身上的铭文浮现於他的心头:「人寿不永,天不假年!人生天地间,非但要受那日月轮转消磨,更有种种劫难加身!我辈见此,该当如何?」
「我辈见此,该当如何?」
齐敬之从山壁蛇屍上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身前幽深黑暗的洞窟,忽然双脚狠狠蹬地,身躯随之猛地一沉又一浮,整个人竟是凭空跃起三丈有余!
当初在小松山中,他於练拳顿悟之中登临古木树梢,过程中无知无觉、事后不明所以。
方才入枕中梦里,他於最后关头提刀在手、振翅冲天,一跃而入长空,然而梦境终究虚妄,同样做不得数。
直至此刻,齐敬之於心情激荡之中忽生明悟,只是并未感到半分喜悦,只有满胸恶气、一腔孤愤。
「齐敬之,可还记得我为何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学生记得!齐敬,庄严恭敬之意也。夫子为我取名敬之,意在勉励学生诚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无愧!」
「学生刀头染血,心中无愧!」
师生间的问答蓦地回荡在少年心头。
今日之前,齐敬之最为看重的便是最后的无愧二字,直到此刻才忽然醒悟,自己心意未定,亦不曾真正想过该如何敬天、如何法祖,如何行事才算端方,又怎能真正做到无愧?
「我遇事喜欢多想几步、力图周全,便自以为得计,常以心思缜密、聪敏过人而沾沾自喜,殊不知这些都是末节,最为要紧的还是诚心正意!我为牛耳尖刀取名虎禅,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期许?」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唯有诚心正意,方可心无旁骛、勇猛精进!」
「那么,诚何心?正何意?」
此时齐敬之上冲之势已尽,他没有抬手去抓上方不远处的怪蛇屍身,而是探出一脚,狠狠蹬在身前石壁上,整个人再度迅猛拔升,很快就高出了崖壁。
「我瞧这大齐之内,无论凡人修士、鬼怪妖魔,皆身不由己、与世浮沉,上有日月轮催,下有旦夕祸福,早晚同入黄泉、皆成下鬼!纵然是所谓的神灵,也有寿尽而终、神庙坍弛的那一日!」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不能真正超脱其上,则天地山川、世间万象,不过就是众生的一场颠倒迷梦罢了!这样短暂虚妄的人生,又与玉枕中的梦境何异?」….
念及於此,齐敬之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要证得真实,唯有在修行路上高歌猛进,以手中刀斩尽一切虚妄!天地鬼神也好,山川妖魔也罢,凡乱我心意、阻我道途者,便唯有一个杀字!」
「我今后行事,也大可任情肆意一些,顺己心、秉直道!应为便是愿为,所行便是所愿,余者又何足道哉!」
轰的一声,这个念头猛然炸开,驱散了齐敬之心头的迷雾阴霾。
隐约之间,忽有一物在他的心底显露身形,雄飞高举、长啸声声。
齐敬之努力分辨,只觉那似乎是一片白中带赤的翎羽,又或是一对翅身洁白、翅尖血红的羽翼,最终真容显露,竟是一双平平无奇的草鞋,鞋底沾着泥、鞋身染着血,就好似……焦玉浪
在故事中提到的鹤履!
「这就是仙人掷履、踏鹤飞升?」
「这就是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
「这就是……我的心骨?」
齐敬之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周身劲力、气血豁然贯通,无处借力的身躯忽然好似生出了一对羽翼,竟然凭空又拔高数丈,远远高出了谷顶崖壁,而后才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般缓缓飘落而下。
身处半空,他举目四望,但见大月高悬、群山耸峙,长风浩荡、林海兴涛。
下一刻,一声高亢激越的鹤唳直入云霄!
与往日相比,这声鹤唳之中明显多出了一股怒而搏击天地的戾气。
这是一只怒鹤!
应为便是愿为,所行便是所愿!怒鹤为履,振翅凌霄!
这便是齐敬之的心骨!
或许偏激,或许与《仙鹤经》原有的飘逸潇洒之气、与那所谓的「舞鹤」有所偏离,甚至或多或少带着枕中梦里那个少年道士的影子。
「生要祸国殃民,死要万人称快么?鹿栖云,或许你当真就是另外一个我。」
「只不过,你我的性情虽然相近,所行和所愿却是迥然不同,梦终究只是个梦罢了!」
齐敬之飘然落地,忽然以左手抽出煎人寿,一刀劈向系着怪蛇屍身的小柏树。
「哎呦!」
煎人寿长刀所向,焦玉浪大声惊呼着浮现而出,不得已就地一滚,险之又险避开了刀锋。
「哥哥好快好狠的刀!」
小娃子从地上狼狈起身,边抱怨边拍去身上的尘土。
齐敬之没搭理他,又是一刀凶狠挥出,将那株小柏树砍得齐根而断,旋即一脚踢出,连树带蛇一起踢下了山崖。